寻姊(52)
可是此时此刻,林简这才明白什么叫死别。
掀土还在继续,苏穆只来得及蹲下身来把人抱住,就听得嚎啕的哭声。
不是如同襄灵在人前的做戏,也没有因为委屈而带了颤音,而是不管不顾,带着绝望与痛楚。
一连的四日,林简他只是在知道消息的最初晕厥,随后醒来便一直跟着他分析案情、查看现场、参与问询。无关的事,没有做,无关的话,也没有半句。
直到现在,终于是弦崩断的那一刻。
苏穆明白自己什么都不能做,只好用力把人更紧,以此告诉他,别怕,我还在。
苏穆猜的并没有错,林简只是不管不顾地哭,从前与襄芜在一起的情景,如同蟠螭灯一般的乱转。
身份暴露又如何?
阿姐的行踪又如何?
大不了信一句船到桥头自然直罢了。
左右是换不回来襄芜。
哭累了的时候林简也忍不住这样想,但是到底脑袋里还残存着一丝理智,他慢慢抬起头来,拽了拽苏穆的袖子,“那些家丁呢?”
从嗓音陡然变哑就能听出他之前哭得有多狠,林简自己也吓了一跳,苏穆只是轻拍他的背,“没事,都走了一会儿了。”
林简缓了好一会儿,这才觉得脑袋没有那么晕了,他没敢反身去看坟堆,只是压着头,声音闷闷的。
“其实襄芜出事,也该怪我。”
苏穆眼下最怕的,就是林简这种悲痛过后的胡揽责任,他心下一跳,却也明白不能太明显,只好故作平常,“怎么说?”
“我最先怀疑襄灵,自然是因为襄芜提醒过我多次,不管是她有孕的事,还是特意接近嘉嘉,其实都有迹可循。还有明明知道我身份敏感,还不注意,依她的性子,本不应该是这样的。”
“而且襄灵她现在的情况,断然是没有害人的可能。只是我之前觉得她是阿姐的侍女,早失了防备。”
“那晚襄芜过来找我,说知道了与阿雪有关的事,我意识到可能与阿姐有关,但也只是想着等第二天再说,等襄芜却不在了,我也才明白了其中的凶险。捕风捉影这样的事确实不好,但是不理会空穴来风,却是我的不对了。”
“最近几日我写悼词的时候,总会去想襄芜她到底知道了什么?她又是在什么地方得知了阿雪的消息。如果那夜我问清楚了,也跟着她回去,又如何会有这样的事情。”
……
后来林简从案子,一直说到了小时候。
“我第一次见到襄芜的时候,大约是十三的那年,她被娘亲领过来,站在阶下看着我。记得当时跟着我在东院的,是一个脾气很好的哥哥。只是我一味地赖皮,几次三番地不做功课,倒连累他挨罚。偏偏他又是隐忍的人,即便这样,也不曾做什么。后来是母亲看不下去,遂换了襄芜来。说这丫头性子活泼大方,又刚烈些,正好克我。”
林简一直窝在他怀中没有乱动,热气喷洒在脖颈处,有些微微的酥麻。苏穆低头看过一眼,故意带了点笑音。
“所以呢,你后来就乖乖听她指挥,再也不敢放肆了?”
“哪能啊,一开始还试图依仗作为公子的威风,后来发现她完全不怕,于是只好打打闹闹,一路就是这样过来的。”
林简说完这些,意外地发现原本沉甸甸的胸口有些放松的痕迹。
他抬头往上看,发现天空灰扑扑的一片。
今年的冬天,还真是应景得很。
后来风渐渐大了起来,这片又是荒野,卷起来的黄土连成了一道土色的墙。
“我们回吧,等来年清明再过来。”苏穆半抱着人往起站,却也揽好林简的脖子好避开这股风。
“嗯。”林简含糊着应了一声,“这天确实不大适合,否则的话,还应该多坐坐。”
后来两人自然都没有往嘴巴里灌黄土的勇气,等这股风过了,便赶紧往外跑,一路回了城区的主街,才好了一些。
他们一身素衣,头发散乱着,浑身挂着黄土,虽是冬日,也着实太狼狈了些。
路上的行人虽然匆匆,却也不免望过来。
苏穆却对这些视若无睹,只是牵了林简的手,“其实不管有没有那股风,我也该提醒你回来了。记得往日里,遇上这些事,姑母那边都是让你能避则避的。”
“苏大人为官几载,居然还信这些?”林简撇撇嘴,不留余地。
“这些东西不好说,但只要与你有关,我都是信的。”
林简登时便被噎得有些说不出话来。
后来回了东院沐浴,苏穆端了一瓢水过来往木桶里添。
“水还热着。”木桶旁边和黑乎乎的床上完全是两个地方,尤其是旁边还摆着灯盏,林简往后缩了缩,颇有些不自然。
“是柚子叶煮的水,多泡一会儿。”
苏穆把木瓢在旁边放了,磕在一起,有轻微的响动。
这样折腾了一天自然是极累,林简勉强把头发擦到半干便爬了床,苏穆洗漱完也紧随其后。
等的这一段时间林简已经困得迷迷糊糊,因为记挂着事,这才没有睡着。眼下感觉到身下一沉,便自觉往苏穆身边靠。
“我之前忘了说,既然阿雪的事可能有了眉目,那襄灵作为姐姐的侍女,或许也知道些什么。我觉得明日还是一并问了为好。”
☆、襄芜案
折了一个侍女, 对于苏府来说自然并不算什么。
也只有东院里的两个人着素衣、用素菜, 一直到了头七这日。
这天, 林简醒得格外早,早到连自己都有几分诧异。
一直到用过晨饭,才不过辰正而已。
苏穆在书案旁忙碌, 末了郑重提醒道,“这里和父亲那里可以动的公文都翻过了,确实没有带着划痕的, 所以襄芜看到的东西,多半不在这些上面。”
“没事,我们可以在其他地方找,总归襄芜之前是没有出过府的。”
这言下之意, 便是证物也一定在府中了。苏穆听罢了点头, 又道,“今日是襄芜的头七,我们待会儿去小厨房给她准备些吃的东西吧。”
于是一整个上午的时间都耗在厨房。
两位公子十指不沾阳春水,下厨房的次数加起来也不超过一个巴掌,劈柴烧火已是难事, 更何况操起勺子炒菜。
有时候油根本没烧开,而有时候过得彻底。只要是稍稍复杂些的,回锅四五次也是有的。等到几样菜炒完放好, 好端端的厨房,都似打了仗一般。
两人出来时已是大中午了,中饭是主院用的, 末了就照着西院的方向拐。
林简不经意间回头,正好看见苏夫人匆匆往过走,可是近了,又面露难色,似乎有什么话要说。
苏穆似是没察觉,依旧往前走,林简暗暗拉了人一把,朝着苏夫人笑笑,“母亲追出来,是有事要吩咐吗?”
这位长辈许是对襄灵的事存着愧意,又赶上襄芜出事,于是一连这么几天过去了,他们这样正对着说话,似乎还是第一次。林简认真地看过去,苏夫人脸上的不自然便更明显了些。
“今日是襄芜的头七,母亲害怕你们不经事,所以提醒你们事先做顿饭放好,等入了夜,就不要出来了。”
“嗯,已经准备过了。”林简连忙点头,而苏夫人却是没有撤的意思,林简在暗处捏了苏穆的胳膊,示意他也说句话。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苏夫人想要说的,显然并不是这些。
一瞬,又一瞬。
苏穆没有开口,于是气氛有些难言的尴尬,林简只好干笑着转身,“那我们先回去了。”
“等等。”苏夫人这才急了,林简转回去看,发现她的神色登时变了,有些讪讪,又有些讨好,“阿穆……”
自从苏穆从书院被叫回来,这母子俩就有些不对付。林简自是知道的,眼下只好去推苏穆,“夫君,回神呐。”
好在苏穆倒也配合,立刻做出了一副神游天外中被打断而回神的模样。
苏夫人看在眼中倒也不点破,但倒也没有之前的扭捏了,“你们下午还要去西院的吧。襄灵她怀着身孕,说话做事恐怕都要小心些。”
“至于你弟弟,之前的事情娘也大致知道了,闹成了这样,肯定是还有什么隐情的。”
“好,儿子会注意。”苏穆倒是没有多余的表示,林简只好追了话头,“夫君有分寸的,母亲就放心吧。”
眼看着苏夫人还要继续,二人匆匆打过招呼便往外走,一直到了西院的小墙外,这才停下来。
“一说到身孕的事,我就心虚得很。不过母亲对襄灵的孩子,似乎也没有多抵触,听起来还好。”
顶着风走了一大截,林简都能听到喉咙里的颤音,苏穆对上句话没什么表示,倒是帮他把领子拢了拢。
两人一路往里走,沿途还碰见了在附近巡逻的家丁。
西院这里,事实上林简来的次数并不少。
在从前,苏穆给他的感觉一直都是冷着一张脸,一副不拘言笑的模样。加之和苏廉同在书院,自然是与他更近些。于是来舅舅家十次,十有八.九便是会拐到这里来的。
但自从过门,隔了一层身份,又多了些防备,说起来,林简再来这里的次数,几乎是屈指可数。
上一次进来还是因为襄灵的事,林简想到这里,便不由朝着院中看了一眼,原先她跪的那处依旧是空地,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泼了水,眼下铺了一层薄冰。
见他们进来了,二人看起来都不甚意外。
襄灵欠了欠身便算是行过礼,林简扫过一眼,发现她坐在一处矮凳上,旁边堆着一些纸做的素衣,不多,但很精致。
不知怎的,林简看了却觉得有些不舒服,襄灵见他盯着看,赶忙抬起头来,“今天是襄芜的头七,待会儿奴婢打算把这些拿出去烧了,您就别看了。”
四目相对之际,倒也没看出什么惶恐来,林简压下心头的不舒服,转而和苏廉打招呼。
转眼之间,兄弟二人已经聊过几句,林简虽然没有听到,却也能从一站一坐的架势中看出些对峙的意味来。
苏廉坐在书案一侧,案上尽是摊开的纸。边沿处的多半是规规矩矩的楷书,而靠近苏廉的几页,则明显乱了。
草书讲究清健而峻快,灵动而多姿,而眼下摆在那处的,则乱的毫无章法。
林简看着,生出一种是幼时的自己泄气时写出来的感觉。
“你心不静。”
林简还在原地,苏穆倒是开了口。
“怎么说?”
苏廉手中的笔顿了一下,却也只是片刻而已。再下笔时,已经明显好了许多。
“你看这些字,都乱了。”
墨迹还未干,苏穆就这样毫不避讳的去点,墨色立刻便染了指腹。原本就显凌乱的纸面,更突了几分不堪。
“兄长今日过来,只是为了教我怎么写字吗?”
原本好不容易沉下来的心再次被扰乱,苏廉的态度登时变了。不过与第一次被问询相比,已然好了许多。
苏穆却没搭话,只是轻轻推了林简一下,后者即刻体会,径直朝着襄灵招手。
待襄灵走近了,才看似随手一指,“襄灵你看看,可认识这个字?”
好巧不巧,苏廉眼下临的正好是孙阳所著的《相马经》,于是通篇都是“马”字,襄灵愣了一下,林简便立刻追了,点了点,“襄芜之前还跟我说你一直在习字,很用心也很刻苦,虽然不能轻松把整本书看完,但是这么简单的,应该认识吧。”
“认识。”襄灵一时之间简直无法动弹,不知是否错觉,她甚至觉得背后有些阴风阵阵之感。
“我再问一次,十八十九左右,你可否听到襄芜和你提到了纸制的东西,不管什么东西都算?”苏穆上前帮着搭腔,身后却突然“砰”的一声。
襄灵给吓得一抖,即刻朝着门边跑,还好,只是木门被风顶开了而已。
“没有。”再返回来,她的脸已经恢复了平静。
苏廉怔了一下也悻悻坐下,埋头去拿笔。
“关门这种小事,只要一个人去做就是了。”
苏穆好心提醒。
“哦。”苏廉手一抖,下一笔登时便歪了,于是脸色更加难看。
“母亲说你该仔细考虑和襄灵的事。”
林简留了这句,两人便往外走。身后似乎有追来的脚步声,但是谁也没有回头去看。
这两人心里没鬼才奇怪,等夜色降下来,苏林二人把斋饭放到原本襄芜的院子里便朝着西院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