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兄不正经(179)
殷停挨了这莫名其妙的一顿呲,有些哭笑不得,他隐约猜到,缘生殒命之时年岁应当不大,又或是被人保护得太好,到如今心性还似个孩童一般。
至于为何殷停能笃定缘生已殒命,而不是如传闻中的飞升,盖因他万象之后,对因果之道的感悟又深一层,已能看清缘生身上的死线,以及连接于自己身上的生生之线。
可以说,正是缘生的死,才铸就了他的生。
“我……”
殷停似是想问什么,踌躇了片刻又因说不上来的畏惧住了嘴。
“你想问什么?”缘生收了嬉笑之色,面容沉寂了下来,他嘴角挂着丝自嘲的笑,像是能洞悉人心似的,直言道出殷停的苦恼所在。
“想问你是不是我?想问自己存生于世的意义?”
殷停犹豫片刻,终是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察觉到自身和缘生的因缘之后,长久的隐忧的确困扰他心。
缘生既然能存生于他的真灵,有朝一日会不会借由他反死化生,那他的存在,名为殷停的存在,究竟算是缘生的道标,还是算独立存生的人呢?
至于存在于世的意义,芸芸众生的降世一开始本就没有意义,直到他们依照自己的选择走完这一生,站在生命的尽头回望之时,仔细缅怀一路走来的生命轨迹,那时人的一生才算是真正被赋予了意义罢。
殷停对此笃信无比。
缘生与殷停同源而出,很有几分心有灵犀,见他神色,便能猜到几分想法,不由噗嗤一笑,道:“还真是铁石心肠,好歹按辈分算,不才在下也能算你父辈,你竟只忧心自己会不会被夺舍吗?”
殷停很不想给眼前这个变着法占自己便宜的货色好脸色看,有心想刺他两句,但当视线触及到缘生突然黯淡下去的神色时,却又住了嘴。
“死了,不论是我,抑或是师兄。”缘生垂下眸子,整个人笼罩在一层寂寞的藩篱中。
殷停忽然明悟,眼前的模样或许才是缘生的真实,他只是对已经逝去的事物满怀不舍,这才表现出不知世事的顽皮假象,就好似,那个能护着他的人还在一般。
“接下来要说的事,都是我曾经犯下的错,照理来说,你听与不听都是无碍的,只是我实是不知,除了你,还能与谁分说了。”
面对将视线投来的缘生,殷停认真地点了回头,说:“请讲。”
缘生笑了笑,忽然从上到下,一寸寸的仔细看过殷停,眼神中流露出歆羡,和释然后的落寞,说:“一开始,我只是不甘心。”
“不甘心只能做一把剑。”
他说:“纵使我与师兄性命交托,默契无间,可我也仅仅是一柄剑,没有血肉,没有呼吸,纵使师兄握着我,我也感受不到一丝一毫的温暖。”
“我很不甘心,”他又重复了一次,接着道:“我想做人,想知道,假使我是以人的身份同师兄相识,能否得到他的偏爱,如若能——”
缘生的声音突然高亢,紧接着却陷入静默,足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接着开口道:“无妄生找到了我,他说能让我脱了这兵器之身。”
“你答应了?”殷停不由得追问。
他心下思忖,若缘生果真信了无妄生的鬼话,那昔年末代青君为何会身死道消,也就有眉目了。
“自然没有。”缘生回答得斩钉截铁,紧接着他话锋一转,道:“可我却因此生了心魔。”
他苦笑不已,说:“一柄心魔横生的锈剑,只是师兄的拖累。”
话至此,殷停对之后发生的事有了几分猜测,缘生是青君命剑,或说一半的功行都在这柄剑上,缘生生了心魔,青君必定实力大减,此后发生的事便都能想见了。
“当年我心蒙昧,对魔主的意图并不清楚,借你的眼,看了那元真人行事之后,这才分明了。”
缘生道:“魔主只怕是为了夺师兄的天命,这才百般筹谋,假意战败身死,师兄既死,天命便应在了那人身上,魔主此次筹谋被元真人挫败,但他定不会善罢甘休,你一定要……”
“我一定会护师兄周全!”
殷停截话道:“此志,百死不改。”
缘生重重稽首,道:“未尽之志,全仰仗道友了。”
说着,他忽而勾唇一笑,讥讽道:“纵使魔主老谋深算,也被他漏了这唯一的变数。”
“什么变数?”殷停面露不解。
“你。”
缘生点了点他,顿首道:“昔年师兄助我飞升,我却辜负了他,以全副修为、真灵做祭,向天缔结了一道因果。这因是我求来的,可我当时却没了承接这道因果的躯壳,机缘巧合之下,因果交缠,于缘生剑的废兵之上诞生了——你。”
“若说魔主有何遗漏,那就只有你,自因果中诞生,承接因果之力的你——因果刀。”
原是如此,原是如此!
殷停仿佛顿生明悟——他即是刀,因果刀即是殷停!
灵台中金光遍洒,盘膝而坐的三寸真灵缓缓站直身子,拔出了刺透胸腔的缘生剑残魂,明灭不定的光团崩散。
因果刀的觉醒,也代表着缘生的彻底寂灭。
土台之上的少年缘生身形随之分崩离析,空气中只余下声如叹息般的,“珍重。”
殷停在原地待站了片刻,手一招,法力蜂拥向手心攒聚,构成一把约有半人高,单边开刃,形似柳叶的修长长刀。
刀身通体乌黑,仿佛能将所有光线吞噬,血槽从刀尖下三寸延伸到尾部,如红绸的血线细细流淌在血槽中。
不同于大砍刀的粗苯,这把刀修长宽厚中又带着锋锐的灵动,这才是因果刀的真容。
曾经的因果刀之所以生得有碍瞻观,一则,那大砍刀本就是含章阁中的一块废铁,因得了殷停的法力灌注,这才成了因果刀暂时的器身,二则,因果刀的形状一定程度上正是对殷停自身心境的映射。
该说,殷停当年的心境,正如杀猪刀呈现出来的一样乌漆麻黑吗?
如臂指使地挥舞了阵长刀,殷停散去法力,摩挲着下巴思忖道:
自己究竟算个什么玩意儿?人修?灵修?
也罢,不论是什么,他总是殷停。
他纵身飞掠,向远方去。
此地空余鸿鹄信,游子不见。
作者有话说:
六一礼物,儿童节快乐!
第129章 木雕心
昼伏夜雨,天寒微凉。
虽是入了夏,但经由连日的密雨冲刷后,天气仍是转为微凉,住在皇城西坊育婴堂的茯苓甫一推开窗格,湿润中间杂着冷意的凉风便一股脑地灌了进来。
冷风拂面,她积攒了一夜的激动稍微降了降火,从窗格中向院子中探出手,没有雨丝滴在手上的独特黏腻感。
雨停了。
尽管整夜未眠,听着雨打房顶的嘈杂响声止步在四更天时分,但茯苓依旧为雨势或许会卷土重来而后怕不已。
茯苓将窗户彻底推开,探出半边身子去,于此同时树林阴翳间终于跳出了第一抹昭示着今日好天气的鱼肚白。
她松了口气。
这时,院子中重叠的梧桐树阴影中,一团明显不属于树影的影子动了动,发出踩断树枝的“咔擦”响声。
茯苓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冲那团阴影喊道:“豆蔻,是你么?”
院风吹过,树影抖动,那特殊的一团却僵在原地,更显得不合群。
不多时,一名年岁约莫在十二三岁上下,穿着粗布麻衣,身形瘦弱,头发用红头绳绑起的小女童从梧桐树后转了出来,往前走了两步,却又顿住脚步,掐着手,低头盯着自己的脚尖看。
“你等等,”茯苓朝她喊了声,披上外袍,提起台架上的手灯,推门走了出去。
手灯通体木制,像一个圆滚滚的小柿子,肚腹掏空,本该放置蜡烛、油脂的凹槽中却放着一块形状尖凸,像从某块完整石头上敲下来的指甲盖大小的灰白碎石。
手柄上雕刻着一枚小孩涂鸦似的符号,但就是这枚茯苓每每看了都犯晕的符号,却有不可思议的仙家法术,只要像现在这样,将指腹按在其上,摩挲三下,肚腹中的碎石头就会散发出足能照亮整间屋子的柔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