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兄不正经(127)
既然是宝地,当然要出些宝贝才当得起宝地二字。
在风平浪静数千年后,一名偶然造访此地的修士发现,九野原特殊的土壤中藏着种名为息石的灵材,能积存灵气,充当布阵时的基石。
蜂拥而来的修士为了采纳息石,各显神通。
有擅长土行法术的,施展移山倒海的神通,拎着土地像拎着破布口袋,哗哗往外倒息石。
修为不那么高深的便化身硕鼠,一个接一个的在地下打洞,不出十年,便将好好的风水宝地嚯嚯成了如今的荒芜模样。
失去生命力的土壤衰败成细沙,狂风卷着沙,将天地都渲染得腥黄。
如今九野原除了少许仍在钻上钻下试图捡漏的散修,已久久无人造访了。
殷停委实想不到他那修了仙也凡心不死,最爱往红尘风月中钻的师父,会在这个鬼地方。
凝目望去,寂寥的黄沙地中莫说人了,连个鬼影子都找不见。
殷停忍不住腹诽:莫不是卜算修士诓了他,师父压根就不在这里?
但此时此刻,他也没有更好的打算,只好压着杂乱的心绪,无头苍蝇般一头扎进了漫天的黄沙。
日头升了又落,许是九野原荤黄,白天与黑夜的界限不再分明,模糊了时刻的概念,殷停只模模糊糊地记得过去了几天,具体几天却说不上来了。
就在他信念动摇,将要放弃的时刻,永不断绝的黄沙突然像听了号令一般,乖顺的服帖在了地面上,天空展露出许久未见的蔚蓝色。
一条通向不知名出的狭窄青石板路突兀地出现在足下,似乎是在引导着他去到一个地方。
走吧,沿着这条路,终途有你想见的人。
殷停缓缓行在青石路上,只觉两侧的丘陵地如飞速弥漫,占据了整个视野,又在退潮时无声无息退后的海浪一般,在沉默中模糊了身影。
待回神,眼前天地已变。
路的尽头是一间草庐,穹顶是终年不受日照的灰白,色调仿佛暗了两个度。
草庐之前是延伸而出的成片的坟茔,几乎望不到头,恍如濒死的蝴蝶,色彩凋落又深陷泥地的透明残破蝶翼。
每座坟茔前都立着青石的小碑,小碑上没有记载生卒年月与逝者名姓,只生长着一株白色的小花。
往后推移,每个碑上的小花数目依次增加,一朵,两朵,三朵,到最后,小花簇簇,几乎将石碑藏了起来。
第一座坟茔前,背对站着一个人。
足青近黑的长袍,腰上系着草绳,一头黑发胡乱用草绳扎着,时不时翘出几根不听话的,略显潦草。
殷停立时就认出了此人——师父。
他无声地唤了声,怔怔地定在了原地,一时不知该近该退。盈满胸腔的话语也像是塞住了,堵在喉咙里,堵得他眼眶泛酸。
“傻站着作甚,不是特意来寻我的吗?”
余明转过了身,他原本炯而亮的眸子,像是为了和这方天地合拍一般黯淡了下去,唇周生了圈疏于打理青色胡茬,一见殷停他刻意将背脊挺了挺,嘴角的笑意加深了。
殷停眼眶瞬间红了,他脚步沉重地走上前,唤道:“师父……”
“暂住,”刚唤了声,便被余明借截了话,“虽说是久别重逢,但先不急着亲热,功课可不能忘了,为师要先考教你一番,你外出寻药算算也过了大半年,可有什么成效?”
余明板着脸,像个铁面无私的阎王,好似殷停拿不出成效来,便要将他活吃了去。
满腔的多愁善感被噎了个半死不活,殷停一时失语,好半晌才回过神,将搜罗的灵药从戒子中倒了出来。
九冠凤头云芝,只这一株独苗。
殷停暗暗觑着余明脸色,心中很是忐忑。
说来惭愧,出行大半载,却只得了这么一株可堪用之物,就这还是朱幸死后从他的妖府中趁火打劫的呢。
惭愧了一半,殷停突然醒过神来,若非被师父背刺,在虚为天中蹉跎了岁月,他指不定已经找齐全了呢!
如此一想,他瞬间腰也不酸了,背也不疼了,底气也足了。
心中打定了主意,若是师父斥问他为何怠慢,他就顺势问外间传言是否为真,师父真的褚寂无媒苟合?
这词用得好像不对?
在殷停贼眉鼠眼的打量下,余明的神情却始终平静,不咸不淡地来了句,
“你保存的方法太过粗暴,这株灵材药效已流逝大半。”
说着,他手指翻飞如蝶舞,一道接一道的法印被弹了出来,形成透明的气泡将九冠凤头云芝包裹住,接着他像不知道殷停来意似的开口道:“地药不急,可慢慢寻去。天时之药只出现在固定的三处,也跑不了。剩下的唯有人药,你得了几味了?”
殷停诚实地摇摇头,意思是一味都没得。
余明不出所料地笑了笑,一拂袖,地上出现个足有半人高的大水缸。
殷停好奇地看了看,只见水缸中数百只灵动的半指长的小鱼正在欢快的游弋。
这些小鱼的花纹颜色各有不同,有的是半透明的,混杂在水中难以辨认,有的则是漆黑如墨水,十分扎眼,更有像进过染缸的,五颜六色齐齐披在身上。
数百条鱼,没有相同的第二条。
“这是?”殷停不解地问。
“水月鱼,”余明取出一包饵料,洒了一把进鱼缸,小鱼立刻蜂拥着围了上来,吐出连续的水泡,将鱼饵分食了去。
“这些年我在凡间游历,创造出的小把戏。”
“我在凡间摆摊算卦,时常遇见前半生艰苦难言,后半生举目无望者。他们央我帮他们剪去前半生的记忆,化作这游鱼,让他们如得新生。”
他自嘲得笑了笑,说:“如得新生……”
殷停虽不知他在笑什么,却莫名地感到悲凉,忙插话道:“师父帮了如此多的人,他们一定深谢师父的。”
“不,他们不会记得我,”余明扫了他一眼,说:“剪下来的不止是记忆,更是他们的半身,而后他们既记不起前尘往事,也和前尘挂碍无关了。”
“水缸中游动的是他们的前世身。”
殷停听得心惊,剪断前尘往事,再无挂碍?这岂不是涉及了最玄妙的因果一道,将前尘的因果一并剪断,师父这门法门竟然如此高深?
他惊奇地看向余明,余明对上他的视线,摇头道:“没你想的那般神妙,仅能对凡人起作用,若用在修士身上,只要修士一起反抗的念头,这法术便是不成的。”
“你进去看看他们的前生,取那三味人药罢。”
话音一落,不等殷停反应,余明在他头顶拍了拍,他便变成了一尾小鱼,扑棱棱落进了水缸中。
余明看着水面一圈圈扩散的涟漪,眸色深深,不知在想什么。
……
“哇哇哇!”
宣告着初生的第一声啼哭让殷停愣了愣,他看向锦绣床榻间躺在母亲的臂弯中,在众多仆人的围绕下,肆意宣泄着自己对未知世界的恐惧,对新生的喜悦的婴儿。
婴儿从眼眶中弥漫出的透明泪珠子化作透明的雾气飞向了他,汇入他的筋脉。
画面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拨动,取而代之的是一处陋室,衣衫简朴的母亲抱着刚出生的婴儿,眼角沁出对未来茫然不知所措的愁苦之泪,怀中的婴儿像和母亲心连心般,啼哭出声。
泪珠子再次飞向殷停。
画面又被波动,这次是鸳鸯帐暖,红烛春宵的新婚之夜,一对新人在喜婆的祝福下喝下合卺酒,新人对视,眼中全是美好的愿景。
新娘眼中滑下喜悦之泪。
殷停旁观着这一幕幕的发生,收集了眼泪之后,画面并不会即刻消失,而是环绕在他身旁,向他忠实地不带润色地展示着人世间发生的一幕幕。
富人家婴儿长成,本是家庭和睦,父慈子孝,却因突然闯上门的强盗乱兵而家破人亡。
穷人家的婴儿长成,本是大好年华,正该孝敬含辛茹苦的寡母,却因一纸征兵文书,从此和寡母相隔万里。
再相逢时,却是一处孤坟,一个饱受战乱蹂躏的老人,无处话凄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