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污(63)
“洗衣服你不会,那穿衣服你怎么会的?”
“李微教了你三次莲藕粥的煮法了,盐罐子和糖罐子还是分不清楚,你是眼睛瞎了还是舌头坏了?”
堆给顾茫做的杂事越来越多,要求却越来越高。
墨熄越觉得顾茫恢复神识无望,对他的躁郁就愈发地炽盛。到最后连从前贴身服侍墨熄的那几位小仆都觉得匪夷所思。
“主上虽然平时总板着脸,但对我们从来都不会无缘无故地发火,更不会故意刁难我们……可他对顾茫……”
“唉,看来他是真的很讨厌顾茫了。”
再一段日子之后,墨熄的这些小仆已经全部闲的无所事事,不因为别的,只因为他们那位性格扭曲的羲和君已经把所有贴身的事情全都堆给了顾茫去做。
不得不说,顾茫其实很聪明。
他虽然神识遭到过一次破坏,但是能力却没怎么折损,一个月之后他已经能把李微教给他的所有事务都打理得井井有条,并且体力好,速度快,一个人干十个人的活儿也不抱怨,甚至从来没有说过一个累字。
“看看他过的这都是什么鬼日子。”
小厮们聚在一起叨咕叨咕。
“三更天起来劈柴,四更天烧火做饭,主上醒了之后过去收拾房间,不管收拾得再好都要挨一顿骂,骂完之后吃个早饭,吃早饭的时候还要被主上骂,然后主上去朝堂,他就得去洗衣服,晾衣服,再把大厅花厅伙房的地砖擦得锃光发亮,再去后院喂鱼除草,再去准备晚上的食物……”
“我的天,他该是什么感受啊。”
什么感受?
说出来估计没一个人会信,其实顾茫压根儿就没啥感受。
他懂的词句太贫乏,墨熄骂他,他顶多听得懂类似“你是猪吗”这种简单的语句,并且因为不理解礼义廉耻,他也没觉得有什么好生气的。
他身上的畜生性让他习惯像动物一样看待事情,虽然墨熄总是对他没什么好脸色,叨叨起来话说的又急又多,但是顾茫却不讨厌他。
因为墨熄每天都给他好吃的。
在顾茫眼里,羲和府就像一群狼的领地,墨熄很厉害,是头狼,他每天到外面去一圈,然后就有“俸禄”,俸禄能换吃的用的穿的,所以顾茫觉得墨熄是一只特别会狩猎的好狼,就是爱嗥了点儿。
不过看在他那么能干的份上,顾茫决定不嫌弃他。
狼群的分工明确,既然墨熄要去外头狩猎,让自己在领地里巡视、打扫、清洗,那也没什么不应该的。还有煮饭,煮饭这件事情虽然有点复杂,他花了十来天才努力记住了贴在那些瓶瓶罐罐上的字,但他很得意,因为现在他不但认识“糖”,和“盐”,甚至还会写“米”,“面”,“油”。他觉得自己非常了不起,而这也亏墨熄嗥嗥有方。
至于“醋”和“酱”则太难了,他暂时不会,也没打算学,反正醋的味道那么重,他闻了就皱鼻子,这辈子也不会弄错。
他每天和墨熄一起分吃猎物,渐渐地他就在心里把墨熄当做伙伴。
每当墨熄朝他破口大骂的时候,他虽然嘴上不吭声,心里却有些着急,他觉得脾气暴躁的狼总是容易掉陷阱里,就算不掉陷阱里也容易气的掉很多毛,掉毛多了就容易生病,生了病就容易一命呜呼。
他不想让墨熄一命呜呼,因为墨熄是他来重华之后唯一一个愿意和他分享猎物的人。
他好几次都想安慰墨熄让他不要那么生气了,不过绕着墨熄走了两圈之后,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使他平静下来,所以最后他都只能站在旁边,一边听墨熄骂人,一边默默祝愿墨熄长命百岁。
这样他才有饭吃。
以上便是顾茫的所思所想。
幸好墨熄并不知情,不然真的能被活活气死。
临年关了,军政署事务繁忙,墨熄一连数日回府都很迟,这一天夜宴应酬回来已是深夜,连李微都已歇息。
墨熄抬起细长冷白的手,扯松了压得严实的领口,迈着大长腿进了府门。
他刚刚在宴会上喝了些酒,神情有些恹恹,五官深邃的脸瞧上去比平日更显的不耐烦。但他一向自律,沾酒只为客气,不为寻欢,更不会放纵自己喝醉,只是胸腔有些热意,并不那么舒服。
他原打算就这么洗洗睡了,但路过桂花明堂时,却看到顾茫正蹲在井边,挽着袍袖给大黑狗洗澡。
“乖乖,你洗干净了才好看。”
但黑狗一见墨熄就不乖了,挣脱开顾茫的手瞬间跑没了影,顾茫站起来,胳膊上湿漉漉地往下滴着水。
顾茫则抬起胳膊擦擦脸,没擦干净,鼻子上还是有一撮泡沫。他咧嘴笑道:“你回来啦。”
墨熄闭了闭眼睛,忍了会儿,还是忍不住破口大骂:“你是猪吗?”
他看着他冻得有些发红的手,想到从前瞒着所有人去洗碗跑堂赚钱给自己开小灶的顾茫,胸中烦躁更甚。
“你不会去柴房烧了热水再给它洗?”
“饭兜不喜欢热。”
“谁?”
顾茫又拿袍袖擦了擦淌下来的水珠:“饭兜。”
墨熄明白过来他是在说那只从落梅别苑起就和他相依为命的黑狗,墨熄一时有些无语,顾茫这个人从来都是先照顾别人喜欢什么,自己则总是习惯去迁就别人,去忍受为此带来的种种不便。
如今他只有这只狗兄弟,于是他像包容人一样,也这样包容着这只狗的喜怒哀乐。
泠泠夜色下,墨熄看着顾茫的面容,看着明月如霜映照着他干净的脸,他纯净的神态,还有安宁的蓝眼睛。
墨熄想说,你这又是何必。
可是动了动嘴唇,吐出来的却只是一句:“你可真是一个圣人。”
沐浴洗漱,合衣躺到床上去,却翻来覆去睡不着。
墨熄觉得自己最近是越来越魔怔了,得不到答案的他,就像得不到超度的厉鬼,越来越心如火烹。
有时候他甚至会想,不如顾茫死了,不如自己死了,也好过这样日夜猜思,辗转煎熬。
后半夜的时候,开始落雪。墨熄枯睁着眼,瞪着无垠长夜,手指无意识地抠着被面。
忽然心血涌上,他再也按捺不住,“哗”地拂帘出去,连鞋履也懒得穿,踩在那莹白如絮的松软积雪上。
“顾茫!”
站在那些太湖石堆成的“洞口”朝里面没好气地大喊时,墨熄觉得自己大概是真的得找个医官来看看了。
“顾茫,你给我出来!”
暖帘窸窣,顾茫出来了,脸上带着困倦和茫然,揉了揉眼。
“怎么了?”
墨熄磨了半天的牙,硬邦邦说道:“没事。”
顾茫打了个哈欠道:“那我回去了。”
墨熄道:“站住!”
“……又怎么了?”
“有事。”
顾茫眨眨眼:“什么事?”
墨熄黑着脸道:“我睡不着。”
顿了顿,又咬牙切齿道:“我睡不着,你也别想休息。”
这要换作任何正常人一定都会大惊失色露出见了鬼的神情吼一句“你有病吧!”
但顾茫显然不是正常人,所以他只是发了会儿呆,眼神仍有些未醒的涣散,然后淡定地说:“……哦。”
他的这一声哦,平静的像古井里的水,可水却落到了滚油里,刹那星火爆溅沸反盈天。
墨熄陡起一股无明业火,冰天雪地的,他一件单衣赤着双脚竟不觉得丝毫冷,反而热得厉害,他盯着顾茫,眼里淬的都是火。
他忽然一把拽住顾茫的胳膊,力气大的瞬间在顾茫手上勒出红痕,他把顾茫狠拽过来,紧盯着顾茫的脸。
“你听着,我今晚心情很不好。”
“那怎么办?”顾茫无所谓地,“揉两下会不会就好起来了?”
“你--!”墨熄一时语塞,而后咬着牙慢慢吐字道,“好。你很好。……你不是傻了么?不是什么尊严都没有,什么廉耻都不知道,什么都不记得了?你不是逆来顺受么?”
他看着雪夜里那双困惑而松散的眼,蓝色的瞳眸里,他看到自己连日压抑到几乎有些疯魔的脸。
他觉得自己这样未免可笑,他喉结攒动,想克制自己逆流而上的怒意。
可呼出的气却是火烫的,灼热的。
“那行。”他紧攥着他的胳膊,俯视着盯他说,“今晚,你来陪我。”
第52章 别乱抱
星火在炭盆中飘飞萦绕, 寝卧内的淡青色帷帐苏幕长垂。
墨熄坐在床沿,黑眼睛盯着顾茫。
他说:“跪下。”
跪是顾茫在落梅别苑就早已习得的姿态,但是他并不喜欢这个动作,倒不是因为自尊, 而是因为他不明白那些要他跪下的人, 究竟想从他身上得到什么。为什么他明明每次都照着他们教的跪了,可那一张张脸上的凶恶却没有消退,反而有更忿怒的血色逆流而上?
他不知道自己在这个姿态上究竟有哪里做的不够好。
顾茫犹豫了一下,看着墨熄, 就这么直直地跪了下来, 跪在羲和府主人的床边,跪在那个男人脚边。
他曾经并不怎么在乎别人对他是否满意, 但是面前这个人是他的饭碗,关系到明天桌上的鸡鸭鱼肉, 所以他总是希望他能开心些的。
可墨熄看起来也并不是那么满意。
“有没有人跟你说过, 跪下是什么意思?”墨熄忽然睨下眼眸, 冷冷道。
顾茫摇头。
“你跪了, 意味着臣服, 卑微, 恭谨。”墨熄盯着他的脸, “但这些在你脸上都没有。”
“你只是屈了你的膝盖,背却是挺直的。”
顾茫没有说话, 似乎也并不知道该说什么, 只是依旧这样跪着, 有些困惑又有些无措地眨了眨眼。
坦诚地近乎无礼。
是了,这才是他激怒每一个让他下跪的人的缘由。因为虽跪着,可脸上却没有任何的困窘,过去两年里那么多人想要看他下贱,看他狼狈,看他生不如死。但没一个人能够做到。
顾茫像一张白纸,从容地接受所有的诅咒与唾骂,他的无知竟成了他最大的结界。
墨熄忽然怨怒,他一把扼住顾茫的脸颊,俯身逼视着顾茫的眼睛,他身上的侵略性就像一把剑,争鸣出鞘,几乎要将顾茫整个贯穿。
“顾茫,你是不是真以为我会拿你没办法?”
而顾茫望着他,半晌给他的回应却是:“你是不是喝酒了?”
“……”
墨熄一怔,随即像是想到了什么,犹如被火烫了一样陡然松开捏着顾茫的那两根手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