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污(137)
她停顿一下,带着询问的神色看向墨熄:“墨大哥是来向王兄禀奏委派结果的吗?”
“是。”
梦泽关切道:“可都还顺利?”
墨熄避重就轻道:“辰晴他们受了些伤,已经去姜药师那里诊疗了,别的没什么。”
“那就好。”梦泽叹道,“不过王兄他这几日怕是见不了你了,墨大哥回去之后写个陈表吧,我代你转交于他。”
墨熄谢过了,见她案牍缠身,面有倦色,原想帮她一起处理文书。但随即意识到君上既然不把这些奏报交给辅宰,而全都交由了梦泽批阅,想是一些不愿外臣置喙的卷案,于是道:“时候不早了,我先回去。你忙完了这些也早点歇息。”
梦泽秀目盈波,笑道:“嗯?这么快就走啦,不再多陪我一会儿?”
墨熄:“……”
“好了,我不过是逗墨大哥玩的,瞧你风尘仆仆,哪里忍心让你陪我闲坐着。”梦泽说罢,又轻轻咳嗽几声,掩了掩口,温声道,“你快回去吧。”
墨熄起身,垂眸对她道:“夜深露重,你记得让月娘再多给你添一件衣裳。”
梦泽笑盈盈地:“好。”
墨熄便走了,他一出书阁的门,月娘就进了阁内,她服侍了梦泽许多年,在旁人面前还有个奴婢样子,可一到梦泽面前,她就容易多嘴多言,藏不住话。
这不,她望着墨熄离去的地方,跺了跺脚,颇不甘心地对梦泽道:“主上——”
“怎么了?”
“您怎么就这样放羲和君走了啊,您看您回城都那么久了,他也就今日难得与您独处,您也不多留他一会儿。”月娘撅着嘴唇小声嘀咕道,“好歹一起吃个饭什么的。”
梦泽将湖毫在墨砚台里蘸润,悬腕提笔,边写边说:“我留他做什么,他又不愿意。”
“可他的灵核都是靠主上您的康健换来的,您让羲和君往西,他一定不会往东,他欠您好大的一个恩情呢!”
梦泽笑了笑:“恩情而已,我也没有打算让他还。”
“主上这是说哪里的话,当然要他还!”见慕容梦泽如此淡然,月娘有些急了,“羲和君又英俊又厉害,名声又好,听说他在外驻军三年,连一个女人都没接触过,不像别家公子,姨太太都排成行了。这样的夫君嫁了才不亏啊,您若是放着不要,会有一群妖魔鬼怪争着要给他做妻做妾……那怎能行?”
越说越急,最后竟是无理取闹地甩手道:“我不管我不管,反正他除了咱们公主,谁都不许娶,哪家姑娘都不许招惹!”
梦泽听这丫头没规没矩地嚷嚷,也不说什么,只执笔书字,过了好一会儿,才似是不经意地问了句:“月儿也觉得羲和君很俊吗?”
“那当然啦,他可是——”说到一半,忽然觉得自己过了头,忙道,“不不不,羲和君天神一般的人物,哪里轮得到奴婢饶舌。”
梦泽笑了,代她王兄在一副缣绢奏疏上盖了玺印,吹了吹未干的丹朱,说道:“也没什么,就算不说,我也知道你们这些小丫头都喜欢他这样的男子。高大,正直,可靠,都挺好。”
月娘愈发急了:“主上,您就算借奴婢一千一万个胆子,奴婢也不敢……也不敢……”
“你怕什么。”梦泽温柔道,“我只是随便跟你说说,例举他这样那样的好,但是月儿,你有没有想过他这么出色的人,为什么这个岁数了还未婚娶?”
月娘咕哝道:“还不是因为主上身、身体不适嘛。”
“哪里怪我?”梦泽笑道,“他若真心想娶,早就跑去和君上求亲了。”笑容一点点淡下来,“是他自己不愿,才一直拖着。”
“……所以奴婢才想让主上与羲和君多待一会儿啊!您看,您二位一年到头都不单独相处几次,这男人啊都是要看到眼前人的,一月不见,月月不见,再浓的感情都该淡啦。”月娘顿了顿,咬了下嘴唇,似乎豁出去了,“而且主上您是不知道,可我都听人说了,您不在的时候,那群千金小姐都挤破头了要往羲和君面前献媚,就连您的妹妹宴平公主,她都想要勾、勾——”
宴平毕竟是公主,勾引两个字,月娘就算和梦泽再是熟稔也不敢说出口,最后含含混混地带过了,“想要那什么羲和君。您看她都那么主动了,主上您怎么还把羲和君往外推?您也不想想,他能有今天全是因为您啊,我真替您不值!”
梦泽摇了摇头:“强扭的瓜不甜,我不逼他。”
“主上!”月娘委屈道,“唉,可您……您如今也……这样了,羲和君再不提亲,是想累您等他到什么时候?”
“月儿你不得胡言。”梦泽隔了笔,严肃道,“我与羲和君素无鸳盟,又有什么拖累不拖累的?”
“可是——”
“行了,以后这样的话就别再说了。”
月娘咬了咬柔软的唇瓣,最后只得垂头丧气道:“……是。”
梦泽重新提起搁下的湖笔,拿起一份新的奏报批了起来。书阁内寂静一片,月娘忽然极不甘地低低嘟哝了一句:“那如果……万一羲和君忘恩负义,已经背着主上有了其他姑娘,主上是否真的能释怀?”
梦泽的笔尖微微一顿。
她抬起头来:“这话是什么意思。”
月娘似是不忍,又似难以启齿,在梦泽清润的目光下憋了好一会儿,终于忍不住道:“……您今晚,注意到他的发带了吗。”
“嗯?”
月娘深吸一口气:“主上不曾觉察也不奇怪,但奴婢是自小伺候人惯了的,素来留心主子们的衣饰佩件。羲和君今日的发带,素绡青底,无有纹饰。”
见梦泽没有反应过来,月娘终于狠心戳破了那一层窗户纸:“那是庶人才用的东西啊!”
“……”
话既然已说出口,话匣子就关不住了,月娘两眼红红的,鼓着腮帮难受道:“那一看就是个穷酸小婊·子的!公主您是不知道的,坊间女子最是心机深重,为了往上爬什么都做得出来,一定是有个特别不要脸的,卖弄风骚去招惹了羲和君,就您心宽!人家发带都给羲和君佩在发髻上了,这是得多亲密,您都看不见!我我我,我真的要被他气死了!当年他危难的时候,是您救了他啊!他怎么可以如此辜负您!”
月娘一口气地委屈抱怨了那么多,梦泽一直没说话,但笔尖吸蘸了太多的墨,陡然一滴黑渍落在缣绢上,染出一大团墨迹。
未几,她低下秀美的脸庞,重新洇了洇湖笔,低声道:“……那只是一条帛带而已,许是他自己想换个新鲜,不必多想。”
月娘急道:“您不要再自欺欺人了好吗?您知道他有多守规矩,他就不是这种人!”
梦泽蓦地打断了她:“够了。”
“……”
“别再说这件事了,我不想听。”
见她态度强硬,月娘也实在是拗不过她,最终只得红着眼眶不吭声了。梦泽再也没有说话,也没有接着看文书,她转头看着窗外摇曳的松竹。朦胧的灯烛中,她目光一点一点地黯淡了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
月娘:公主!我好气!!羲和君的发带有问题!那一定是哪个小表子的!!!
顾茫茫:啊啾!
月娘:哪个小表子一定特别不要脸!!卖弄风骚勾引男人!!
顾茫茫:啊啾!啊啾!
月娘:我去给你把那个小贱人抓过来!!!浸猪笼!!!!
顾茫茫:啊啾!啊啾!啊啾!
墨熄:……怎么了?
顾茫茫:(揉鼻子)不知道,QAQ好像有人在骂我???
第110章 椁藏书
墨熄并不知道梦泽那边已经发觉了帛带的异常, 夜风细细,他出了王城, 却没有立刻返回羲和府。
除了向君上复命之外,他急着来宫城还有另外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时光镜里搜集到的线索让他亟欲重翻旧案,而关于当年的案件,他有三件事必须调查清楚:
其一, 黑衣人。
顾茫在叛变前曾与一个黑衣人接触, 那个黑衣人用重华的局势推促顾茫反叛,而顾茫对他也并无排斥。那么这个黑衣人是什么身份?
其二, 战魂山。
顾茫叛变前与黑衣人一同去了一趟战魂山,结合之前顾茫对他说过,觉得战魂山的禁地“似曾相识”,所以很有可能顾茫当时是设法突破了禁地的结界, 到里面去做了些什么事情。可是战魂山禁地里究竟有些什么?
其三,阴牢。
通过与时光镜里的陆展星接触,墨熄已确认顾茫曾在叛变之前去过阴牢, 与陆展星私下里会过面。那么顾茫当年到阴牢里和陆展星发生过怎样的对话?
只要这三件事情查清楚, 八年前的真相应当就能浮出水面。
但是这些旧事发生的极其隐蔽,知情者除了顾茫本人之外,一个身份不明,一个已成了泉下亡魂。墨熄是不指望顾茫能够松口的, 那么调查这三件事就只剩下两个途径:
一、时光溯回。
二、当年卷宗。
时光溯回需要时光镜, 但是上古神镜威力巨大,凡人之躯十年内只能进入一次, 否则必被镜子吞噬,散作齑粉。所以时光镜这一条路已是行不通了的。
那就只剩下了调取当年卷宗这个途径……
墨熄的脚步慢下来,往宫城的北面看了一眼,那里是御史殿的方向。
重华的每一殿每一阁都嵌有一块载史石,君上自登基之日起,身上也会佩戴一串由载史石串成的挂坠,非殒身之日不可摘落。这些石头忠实地记载着帝国发生的点点滴滴,每年由史官收集成册,封存在御史殿中。墨熄可以尝试着在其中寻找与顾茫叛变相关的秘密记录。
但御史殿的问题在于虚假。
虽说王室对外一直都宣称载史石所记录的情境真实可靠,但大家心里都清楚,石头不会撒谎,人却可以删毁片段。一国之主若命史官将其中某些事件灭迹,又有哪个史官敢说一个不字?
所以这条路其实也是前途渺茫。
天色越来越暗了,最后一点残存的霞光也被黑夜吞尽,天上的星斗与地上的灯烛一同摇曳着亮起。墨熄遥望着御史殿,遥远处有一行值夜的宫女提着宫灯迤逦而过,犹如一条蜿蜒的蛇,从白玉雕栏边依次穿行。
……御史殿的卷册确实可能有假,但至少尚存一线希望。今夜,君上病着,禁军的守备大都集中于寝宫附近,正是潜入御史殿的好时机,确实可以试上一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