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污(147)
他轻声道:“这些事情,究竟是巧合还是真是母妃所做,孤不当妄揣。然而……每个人都会觉得孤是踩着一条血迹斑斑的路上来的,所以先君的那些妃嫔……有谁会盼着孤好?她们的那些裙带外戚,又有哪一家会真正愿意与孤一条心。”
“他们本就不服于孤,不归诚于孤。更何况先君殡天时,还曾想过要废了孤——过继慕容怜。孤的这个位置你以为有多稳妥?”
顾茫:“……”
君上说罢,贝齿咬着嘴唇,眼中的光芒晦明不定:“所以非是孤不愿承先君所拓之道,也非是孤当真视你们为浮萍草芥。是因为……”他闭了闭眼睛,“孤没有其他任何的选择。”
“孤初掌大权,内忧外患,诸事未稳。你们看上去好像以为重华的大小事宜只要孤丹朱一批,就什么都可以做主,但事实上孤连动个望舒君开的落梅别苑都做不到。这就是重华新君的境遇——你看有多可笑。”
顾茫:“落梅别苑不过是娼寮楚馆,为何会无法封禁?”
“娼寮楚馆……”君上冷冷嗤笑,抬眼望着顾茫,“顾帅知道这座娼寮楚馆之后的水有多深?你不动它的时候,只知道它是望舒君手下的场子,而等你真的想将它连根拔起了,你就会发现它的根系遍布了大半座王城,你一动它,埋在泥土深处的那些利害关系都在向你示威,向你喊疼,与你逆向而行。”
“只一个落梅别苑,就广涉了官官相护,销赃受贿诸般丑事……这还只是一座娼寮。如今的重华,孤做一件事便有一万双眼睛盯着,一千张嘴巴说不,一百条手臂急着把孤摁回座上,那如果有朝一日,孤想改制司礼台,改制军机署,甚至彻底地改变重华的国制呢?又当是何种局面。”
风吹雨斜,有湍急的雨水斜打进黄金台里,一时间谁都没有说话。无论是旁观的墨熄,还是当时的一对臣子,皆都陷入了沉默之中。
未几,君上又道:“退而守旧,并非孤心,而是孤不得不行之策,不得不背之责。”
不得不行之策……不得不背之责……
两句话像钉子般钉进顾茫的心腔血肉里,令他心胸震颤。
“顾帅。”
顾茫蓦地抬起头来。
君上将修长的手指搭在暗红色的雕栏边,低声道:“你知道孤这一生最想做的是什么吗?”
“……”
“孤想让那些蝇营狗苟的老贵族都学会闭嘴,孤想让那些废物脓包把嘴里叼着的肉都给孤吐出来——沉棠信错了花破暗,有了燎国,有人便觉得奴隶之身的修士就断不可取了。但父王信对了顾卿,重华就有了对阵燎国的铁将。这世上有花破暗,就会有你顾茫,有他陆展星。”
“先君选的路是对的,但孤想比他走得更远。”
他顿了顿,眼神一凝,手指也不自觉地慢慢握紧了,仿佛接下来要面对的是什么恶心透顶了的东西。
“那些裙带之臣,那些遗老贵族……他们眼里根本没有重华这一个邦国,只有他家今日得了什么封赏,明日有了什么官爵,真要上了沙场全是纸上谈兵一群废物!那么多年了……借着花破暗叛国一事,死也不肯让有能之人、有识之士出头,稍有奴籍出身的修士冒个头,恨不能群起而攻讦之扣一堆莫须有的罪名让对手死在风波亭里——”
这一番话莫说是顾茫了,连墨熄都惊愕了。
君上何曾如此一口气不停而情绪激动不加掩饰地说过那么多话?
更何况他说这些话的时候,眼中渐闪起激越的光芒,这光芒好像让他外头笼着的一层无形的厚壳皲裂了,他这时候才真的像是个挥斥方遒的意气少年。
“他们畏惧重华改制,畏惧对黑魔法咒的了解,畏惧一切未可知的变化,只想一辈子安逸到死。不想百年之后国可能会破,家可能会亡,只争一夕欢愉爽利——这就是重华的贵族。我的兄弟。”君上最后道。
“……”
“但是你不一样。我的兄弟我的同袍那些骨子里流着与我一样血液的人成日介想的是怎么从重华身上多喝一口血,多当一日风光无限的霸王。顾帅,你不一样。”
“你的那些兄弟,你的那支军队,那是重华几百年来都不曾炼出的一把利剑。孤说了,不论你信不信,那是孤的珍宝。”
困在夜雨里无法逃离的飞蛾在烛火边疯狂蹈舞,最终终于扑向火光。忽地一声火舌上窜,发出刺鼻的焦臭……飞蛾终于殉了光明,跌落在了烛潭中央。
“孤这一生,非但想承父之道,更想削权贵,贬裙带,更想涉前人不敢涉之险——重华不习黑魔禁术之道,但必得掌握、必得知晓!知而不行不义,又有什么可耻的?试问若是重华先前就能对三大禁术广加普习,陆展星又何至于此!”
顾茫的身子陡地一颤。
“顾帅,一个陆卿就够了……孤不想再看到第二个,第三个陆卿为黑魔所害而无人有所觉察。”
他看着穹庐,此时天幕恰又闪过一道电光。
未几,轰隆雷鸣闷响擂起。
君上的眸子被雷霆之光点得极亮,他喃喃道:“重华的天,该变了……”
风云滚滚,黑夜里,深宫内院的烛火大都熄灭了,唯有矗立于王城之巅的黄金台还在呼啸的狂风中亮着微弱的光。它就像是一把泛着幽寒的剑,笔直地指向九霄高天,破开浓深重云。
“顾卿,孤需要一个人,他要足够忠诚,足够勇敢,他还要足够聪明。孤需要这样一个人打入燎国内部,为孤传递情报,成为灌入燎国和老士族腹内的毒药。”
顾茫不傻,顾茫已隐隐地明白了今日君王邀他黄金台上见的缘由。
果不其然,君上接下来便道:“顾卿。你可愿为重华之股肱,隐忍负重吗?”
顾茫沉默一会儿,开口道:“君上想要我诈降?”
极寂。
风雨哗哗浇落在屋瓦檐顶上的声响几乎要钻透耳膜。这个答案,顾茫在等,墨熄也在等,仿佛一柄玉弓的弓弦已拉张到了极致,只待最后一寸力道的施加。
君上阖了眼帘,而后说:“……是。”
犹如砰地一声弓弦绷断,残弦不住地发着抖,震颤着……
纵使身在玉简之中,不过是个旁观者,墨熄仍觉得这一晚的凄风楚雨都在瞬息间杀进了他的骨血里,他浑身的血都涌上了头颅又立刻凝成了玄冰,他像是被这一声肯定冻住了。四肢百骸都失去了知觉。
冷,真冷。
可又或许是他一直以来都在等待着这一句平反,这一句叛国的真相,他等待了八年,悲伤了八年,痛苦了八年,也绝望了八年。
当他真的听到这句话,知道顾茫确实是有所隐衷,甚至是重华反插在燎国的棋子时,这些年所有的情绪都在瞬间化作了酸楚和心痛……
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多讽刺。
只有真正走上这一座万人称羡的高台的人,才会知道什么叫做“重臣。”
所谓“重臣”,上不临天,下不临地,所有的阴谋诡计诡谲牺牲全都出君王之口入臣子之耳,从此灿烂真挚的笑容被从脸庞上鲜血淋淋地揭落,一张由不得你选的面皮被死死扣在你的脸上。
待血干了,疤褪了,你抬起头来,却再也不能从铜镜里瞧见自己的脸。
所谓“英雄”,或许为了一个梦想,或许为了一个目标,或许为了一个人一句约一片意,在某个暴雨滂沱的夜晚点了头。
从此便付出了一辈子,再也没有退路。
风吹得他的广袖哗哗作响,顾茫撩开鬓边碎发,说道:“君上想要证明自己是对的,想要做出一番动天事业,让服不了孤的老士族看清楚您究竟是踩着血肉登上君位的废物,还是一位顶天立地的君王。是吗?”
“……”他这番话说的太过沉静了,仿佛再竭力压抑着什么情绪似的,君上因此没有立刻回答。
“君上想做明君,想改重华之根本,自然是一件好事,顾某也十分佩服。”
听他这样说,君上稍松了口气,正欲接话,却听得顾茫道:
“但是君上,我已经死去了七万次,心口的伤疤还未结痂,七万的英魂还未安葬。是,我愿意成为您的利刃,成为您灌入燎国腹内的毒药,成为替您搜罗黑魔情报的探子,成为你为安抚老士族送上的牺牲。”
“这些我都可以答应,我都愿意去做。只想求您看在这七万死人的份上,留我的兄弟一条生路。”
“……”
“我不是什么战神,我只是那十万奴籍修士里的一个。我愿意成为您钦定的叛徒背负一生的骂名,但我恳请您还他们一个该有的公道。”
君上缓然合上眼睛,似乎被他的话搅扰地痛苦不安。
他低声道:“孤不会让你白白受累,总有一天……顾卿,总有一天,孤会替你沉冤昭雪,待那一天,孤将亲自替你配上蓝金佩绶,孤将昭告整个重华昭告每一个安平乐业的百姓,告诉他们是你付出了这样牺牲,才有了那样的天下……”
顾茫的眼眸有光闪烁,却最终并没有为君上所描述的未来所动容。
他依旧是清醒的,清醒且死死咬住他认定的东西不松口。
他盯着君上的脸,一字一顿地:“那陆展星呢。”
君上看着他,他们之间的对视像是一场无形的角逐,最终君上在这片令人心慌的死寂中败落,他阖上眼帘,低声道:“顾卿,陆卿断没有生路了。”
作者有话要说:
君上:听说我昨天的演讲没有取得评论区的信任,我决定再努力一把。
顾茫茫:你先劝得动我再说吧,我觉得她们比我聪明,你先把我说服了,再去说服她们23333333
第119章 亦为活人
尽管早已揣得君上心思, 但当这一句话真的如重锤擂下时,顾茫的声音还是蓦地颤抖了:“为什么?!”
“因为这枚白子上淬了魔气, 陆展星的灵流已经不再纯粹了。你觉得重华有多大可能允许一个身上带了黑魔法术的人好好地活着?”
君上接着道:“从古自今这些染上黑魔气息的人不是被车裂分尸就是被架在试炼台上煎熬而死。你是想让他洗刷罪名而后被这样毫无价值地折磨到死去,还是想让他的死至少为重华、为你们铺下前行的路。”
顾茫:“……”
“孤想要重华接受奴隶,了解黑魔。”顿了顿,君上说, “但是代价是, 陆展星的冤案注定只有你知我知,他必须被判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