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污(164)
他不住地重复着:“不是这样的……你不明白……”
墨熄握住他的手,眼圈微红着:“你就一定要推开我吗?”
“……”
“那么多年了,师兄,你知道我最痛苦的是什么?不是你刺我一刀,不是你离我而去,而是你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我不认识的人……你知道我那时候有多难过?”
“我清楚你是想保护我,不想牵连我,可是我也早已和你说过的,我在这世上除了你之外,再没有一个可亲之人了。你护着我的时候,何不想想什么才是对我而言最残忍的?我难道会怕与你同受苦难,怕受众人非议指责吗?——我怕的是你再也回不到我身边,顾茫,我怕你走啊!”墨熄闭上眼睛,即使泪能忍住,睫毛却已是湿润的。
“这么多年……我待你一直都是真心的。以前我总是希望我的真心能够换得你的实意,但是经历了这么多,你喜不喜欢我,愿不愿意与我在一起,这些都不再重要……我只请你……”
他抚着顾茫的头,垂眸亲吻顾茫的额角,强忍着声线的颤抖,喑哑道:“我只请你能给我保护你,陪伴你的机会……我只想守着你……你就真的什么真相都不能与我吐露,不能把你肩上的重担分给我哪怕一点点?”
“顾茫……我也是你的手足同袍。你宁愿坠我入寒窟,也要让我这样痛不欲生地活着吗……”
他说的是那么真挚深情,可是顾茫却只觉得难受的厉害。
八年了。
从顾茫决意成为密探暗子的那一天,他就筹谋过墨熄的未来。但那个时候他们还那么年轻,尚未经历过情爱的苦楚,因此顾茫很天真地以为只要自己绝情一些,这个年轻人会觉得爱他是一件极痛的事情。
只要痛了,墨熄迟早就会放手的。
可是他一直等,一直等。
他扎的墨熄满掌是血,刺的墨熄一身是伤,墨熄却始终都没有将他放下。这些年,他一直希望墨熄能够把他们过往的爱意看淡,希望墨熄能够好好地过安定日子,娶一个温柔贤良的妻子,有一群活泼可爱的孩子。
年少轻狂时发生的那些不可遏制的情与爱,迟早都会被岁月涤荡成再也看不清的墨痕——他原本就是这样为墨熄考量的。
可他最终还是弄错了一件事情:这世上的爱与不爱,确实都是可以改变的,唯独心永远是那一颗。
墨熄从来就不是一个随意的人,在他决意向顾茫告白的那一天,他交给顾茫的就不是他的爱。
而是他的心。
他的……
忽然之间,顾茫意识到有什么不对,他贴在墨熄胸膛,能感知到墨熄的灵流是那么微弱,灵核近乎是破碎的。
昏迷前修罗间里的情形仿佛又闪至他的眼前——墨熄来救他时,脸色白的可怕,难道说……
顾茫蓦地抬头:“你是从哪里知道这些真相的?”
“……”
“你又去了蝙蝠岛?又用了时光镜?”
墨熄看着他骤然紧张的脸,凝视着那双不安惶然的蓝眼睛,慢慢的,眉目间有了些柔软而悲伤的笑意。
“你是在替我担心吗?”
不等顾茫答话,他又像是生怕遭到否认与拒绝似的,低头亲了亲顾茫的眉心:“我没事。”
可顾茫的心却像被割裂开了,万般猜测涌上心头随即又褪下,唯剩一个至为清晰的答案留在滩涂上。
这一次顾茫没有问,他喃喃着,眼泪顺着他柔软的脸庞淌了下来,他说:“……是……载史玉简……”
长睫毛簌然合拢,顾茫隐忍着,压抑着,似乎想再说些什么来划清他们之间的鸿沟。
可是……
八年了。生死残忍做尽,也终挡不了墨熄追着他的步伐,走到了这一条布满荆棘的小路上。他设下的障碍,留下的险阻,最终并没有拦下那个年轻人的步伐。
他的小师弟还是追了上来,他在黑暗里回过头,看到八年前的爱人已经不再那么年轻,他风尘仆仆,满身血污,唯一不变的是那双固执而黑亮的眼睛。被他割舍的恋人奔向他,追上他,然后站在荆棘丛里,喘息着,对他说——
师兄,顾茫,我来接你了,我们回家吧。
冰面砰地彻底碎了,碎作千片万片晶莹的光点,冰层下面那个久冻沉睡的人终于被他的小师弟拥入怀中。
顾茫忽然再也忍不住,那根紧绷了八年的弦终于砰然断裂,他终于失声痛哭,他不住地说:“对不起……对不起……”
是我轻贱了你的情意,没有看懂你那一颗固执难移的心。
是我妄自为你做了选择,没有问你愿意去行哪一条路。
是我没有尊重你的意愿,没有明白你最在意的是什么,而把我的谋算,强加到了你的命运上。
是我一直在欺瞒你……不给你同行的机会……
八年了。
我伤过你,害过你,疏远过你,刺痛过你,我做尽了让你失望的事情,甚至差一点要了你的性命——
你为什么还不回头啊,我的小傻瓜,我的公主殿下。
你为什么还是要冒着粉身碎骨的危险把真相掘得,然后披风戴雨,伤痕累累地来到我身边,你为什么那么那么傻。
“墨熄,对不起……”
墨熄抚摸着他头发的手微微一顿,他会错了意思,于是道:“没关系,我知道你选择了什么,我也知道你为了这个选择忍耐了什么,遭受了什么,付出了什么……不用跟我道歉,其实我早也与你说过,你若真的不喜欢我,想要无拘无束,我也不再勉强,只要你能回来……”他说着,眼圈慢慢地红了,嘴唇轻轻碰着顾茫的额头。
像是最虔诚的祷祝。
“只要你好好的,能让我陪着你,能给我机会,和你一起分担……顾茫,我的好师兄,那就够了。”
话说到这份上了,他大抵是怕自己的拥抱会让顾茫觉得介怀,于是他又低下头,眷恋地用下巴轻轻贴了一下顾茫的前额,就打算松开。
可就在这时,他忽然被一个猛烈的力道回抱住,顾茫一下子抱住了他,像是离群的兽终于得归同伴,顾茫已经完全泣不成声了,这个流离失所、孤独了太久,承受了太多,独守秘密八年载的男人,终于在恋人的怀里崩溃得大哭,他的额头贴着墨熄的心口,近乎是哀嗥地,像是要把这些年所有的心酸苦楚都在这点滴眼泪里流尽掉。
顾茫紧紧回抱着墨熄的腰,纤长柔软的眼尾湿红的可怜,他终于哭着道出了这些年来一直沤在心里,几乎已沤烂了的话:“……太痛了……墨熄……我真的太痛了……”
墨熄被他抱着,这种拥抱像是快要溺亡的人抓住了一根浮木,那么绝望又那么疲惫,他的心一下子被攫紧了,他摸着顾茫的头,低声喃喃:“我知道,我知道……”
“我做什么都是一个人……我做什么都只能是一个人……那么多年我不能和周围的人说哪怕一句心里话,我还要去杀我自己邦国的百姓,修士……杀我的手足同袍……真的太痛了……墨熄……”
墨熄哽咽着:“是……我都知道……”
“我真的快要被逼疯了……就好像每天每夜,每时每刻都有一把刀在狠扎我,我却还要说……扎得好,扎得痛快……”顾茫颤抖着,痛苦地闭上眼睛,“……我不想杀人啊……我想回重华……我想陆展星还活着,我想什么都没有发生……”
“我知道,我知道,你说吧,你说出来心里会好受些,我陪着你,我一直在你身边……”
顾茫却不说了,顾茫睁着那一双被泪水洗到透蓝的眼睛,半晌后,他低声地喃喃:“我也不想离开你……”
“我——”墨熄原想不住地安慰他,不住地说我都知道,我都理解你,可是听到这句,他却怔了一下。
良久良久,两人谁都没有再打破这份寂静,唯有心跳怦怦的声音。
一声,一声,一声……
那么急,那么快,仿佛那个捺在心底那么多年的真言即将破土而出。
顾茫轻声的,那个坚韧强大,无时无刻不在散发着安定人心的魄力的人,此刻却是如此的怯懦。
好像是一个穷怕了的人,在小心翼翼地张开双臂,试着拥抱一个他曾以为自己注定得不到的昂贵馈礼。
他低低道:“我不想骗你……不想你走,我,我一直都不想……”
“……”
“我不想看你走,我不想看你和其他任何的人在一起。”
墨熄的手顿住了,他那张清俊秀美的脸庞蓦地苍白,又蓦地泛红,他明明是已经放下希望了,想着只是师兄弟了也罢,只要顾茫能够康健能够快乐,能够轻松自在,怎么样都好。他再也不会逼他,再也不会强求他,难为他。
可是顾茫的这句话却像是把他方才亲手掐熄的火又点燃起来。
顾茫阖上眼睛,多少年的伪装终于在这一刻分崩离析。
他说:“墨熄,我是真的喜欢你……”
墨熄的心跳仿佛就在这一刻凝止了,他看着眼前的人,看着那张湿漉漉的,憔悴的,却真实的脸庞。
他一生做过最好的梦,也不敢听到顾茫真心实意地道出这句话。
“我喜欢你,一直都喜欢你……对不起,从前是我太自私了,是我没有想过你真的要的是什么,真的怕的是什么,我只是想以自己的方式保护你,却不知道……却不知道……”
却不知道你会跌跌撞撞地追赶过八年的时光,把最好的青春年华都辜负,只为寻我归来。我不知道你从那么年轻时就已经认定了一个人一辈子。
我不知道哪怕经历了这么多,你最后仍愿陪我,哪怕到地狱去。
顾茫没有再说下去,他的脸庞被墨熄抬起,墨熄眼眸湿润的,他抬起手,一点一点地拭去顾茫脸上的泪痕。
低声道:“却不知道我也那么喜欢你?能喜欢那么久?”
顾茫垂下眼睫,轻轻地:“对不起……骗了你那么多年。”
“……”
“你还要我吗?”
“傻瓜……我从第一次与你告白,就说过我认了一个人,就是一辈子。”墨熄的心都在发颤了,却还竭力维持着自己的镇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