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污(190)
“就地诛杀慕容怜。”
“放箭!”
第156章 容怜的回忆(上)
河滩旁黑鸦嘲哳, 从杉树林里啊啊惊起,扑腾着翅膀四下飞散。
风里弥漫起了浓重的血腥味, 鲜红缓慢地从慕容怜的伤处洇开,浸润到他身下的瓦砾砖石上。
刺杀只在转瞬间就开始,又很快地又结束。
这一伙人行动迅猛,受过最苛严的训练, 顾茫和慕容怜站的那么近, 那些法咒却只攻击到了慕容怜,没有伤及顾茫半分。
并且他们暗杀的箭是由灵力凝成的, 在没入血肉的瞬间便爆裂,因此慕容怜身上虽没有带着任何箭镞,却已被炸出了十余处血窟窿。
他受伤的最开始,还没有立刻倒下, 但是血越流越多,痛越来越深,最后终于支持不住, 蓦地跪跌在地上, 猛呛出一口血来。
顾茫看着他这样,脑袋里嗡地一声像有什么炸开了。
“慕、慕容……”
慕容怜捂着胸口最深的一处伤,不住喘息着,淡薄的嘴唇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失去血色, 变得苍白发青。
树梢上的刺客里忽有一人闷声道:“主上, 有人来了!”
“快撤!”
嗖嗖几道黑影闪掠,刺杀者就像来时那样, 迅速消失在了密林深处。
慕容怜虚弱地骂道:“他妈的……贱人……有种别跑……咳咳咳咳……”
话方说完,就又哇地吐出一口血,摇摇晃晃地整个扑倒在了沙砾尖锐的河滩上。
明月当空,鲜血弥散,河滩边上瞬时只剩下了顾茫和重伤了的慕容怜。
虽然在顾茫的记忆里,与慕容怜有关的好的回忆已然剩下不多了,但当他真的看到慕容怜浑身是血地倒在他面前时,他颅内最隐秘的那根神经还是被刺痛了。
他指尖发凉,原处站了一会儿,忽然回过神来,忙上前去查看慕容怜的伤势。这一看之下,更是触目惊心,别的且不说,胸口那一处,已然被灵力箭镞爆得血肉模糊,血流不止。
顾茫本能地想拿手去捂,可是却无济于事,粘腻的鲜红很快就沾了他满掌,却根本堵不住慕容怜的失血。
“慕容……慕容……”
慕容怜这时候已经不行了,他的眼神光都开始涣散,仰躺在砂石地上,胸口急促地一起一伏,每一次呼吸都有更多的血涌流出来。
他费力地转动琉璃色的眼珠,看了顾茫一会儿,低声道:“你……”
“……”
“你……当真……那些……咳咳,与我,与我有关的事情……你……什么都不记得了?”
如果这番情景这次问话提早一个月,在顾茫重聚的记忆尚未消散的时候,那么顾茫或许会把真相都告诉他。
可惜太迟了。
顾茫瞧着慕容怜那双微微上挑的桃花眼,明明是那么漂亮的眼睛,却因为琉璃色的眼珠上浮,天生一副三白眼的阴狠模样。
“你至少……至少也应该……”慕容怜喘了口气,颤抖地伸出手来,似乎想要做些什么。但他的伤势实在太过严重,以至于浑身使不上一点儿力气。他死死盯着顾茫的脸,眸中闪动着某种极其复杂又极不甘心的光泽,他张了张嘴,刚想继续说什么,可是出口的却不是声音,而是淤血。
远处密林里有人声与灯火逼近,慕容怜苍白的脸庞上忽然闪过一丝清明。
他抬起鲜血淋漓的手,聚起一层薄薄的华光,抵着顾茫的胸膛很轻地点了一下,而后将他推开。
“跑。”
慕容怜这时候神智已经濒临熄覆了,他的眼睛开始失去焦距,但他仍低哑而浑浊地催促着。
“……快跑……不然就……”
又是一口鲜血涌上来,慕容怜的声音几乎已经微不可闻,他那双漂亮的桃花眼大睁着,眼珠子左右微弱地动一动,里头倒映出漫天星斗和顾茫惶然的脸来。
呓语般的最后一句话从沾血唇齿间飘落:“……就……再也……解释不清了……”
“慕容怜!!”
“顾茫……”神智模糊之际,他低低道,“……其实……我……我也没……”
话未说完,已是一口血涌将上来。慕容怜的手动了一动,似乎想最后再做些什么,可是他再没有力气了,手还是蓦地垂了下来。
这一切发生地太突然,以至于顾茫脑袋里嗡嗡地,根本转不过磨来。
慕容怜想说什么?
几乎是在这一瞬间,闻声赶来的北境军巡逻修士提着风灯掠出了密林。灯火晃到他们身上,为首的巡逻队长沉默须臾,手中的灯盏蓦地跌落在了河滩边。
那修士失声道:“望舒君?!!”
猎猎腥风刮过,戒哨自河边刺破苍穹,传遍了整一片黑夜——
“快来人!!望舒君遇刺了!!!”
“抓住这个刺客!”
“擒住他!!”
顾茫并没有打算逃跑,可那些修士哪里会管?忽地斜刺里射出一道法术的极光,狠狠击中了顾茫的后背。
极光射来的地方有人大喊:“打中了!他跑不了了!”
“押回去!”
顾茫昏昏沉沉地在慕容怜身边倒下,他正巧是面对着慕容怜的,面对着那张怎么也教人看不透的脸--
这张脸此刻血色全无,那双总是带着嘲讽的桃花眼也紧紧闭着。
慕容怜之前是想和他说什么呢……慕容怜……又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缺失了记忆的顾茫混沌地想着,却是全无头绪,而他失去意识前最后的景象,便是一众赤翎营的人围了过来。
.
“你……当真……那些……咳咳,与我,与我有关的事情……你……什么都不记得了?”
“你至少……至少也该……”
也该怎样?
也该记得些什么?
慕容怜昏迷前的话语像是梦魇一般,在他梦境深处回荡着。
顾茫浮沉在一片茫茫然的黑暗之中,有一束光陡地自他胸膛处渗透而出。他在梦幻中坐起身子,摸了摸自己的胸口。
散发光芒的位置正是慕容怜最后用手指点过的地方。
光芒越来越明亮,从他心口处源源不断地涌流出来,最后在黑暗里化作了一只莹白的蝴蝶。
顾茫仿佛受到了某种说不清的招引,他从地上爬起来,跟着这只白蝴蝶不住地往前。
梦境越来越深了。
随着灵蝶引路,他看到了赵夫人雾一般扭曲的脸:“你如此冥顽不灵,以后如何才能继承你父亲的家业,为望舒府的门楣添光?”
他看到望舒府管家在浓雾里向他深处手来:“少主,时辰不早啦,你需得赶紧回琴房修行去,若是迟了,免不了又要被夫人一通责罚。”
他还看到缥缈的雾气深处,少年墨熄擒着弓箭站在靶场上,黑金边的宽大衣袍随风飘摆,周围是一些面目模糊的学宫长老,都在夸赞他,褒奖他。
而慕容怜在角落里阴沉地看着,手里攥着一卷自己并不爱读的乐修书简。
梦境里陡然响起了无数潮汐般的声音--
先是赵夫人的:“你永远比不过他。”
而后是学宫长老的:“你总是不如他。”
最后那些声音狞笑着,拧成了慕容怜自己的自言自语。
“慕容怜,你永远比不过他。”
“你是个跳梁小丑,阴暗小人……你连自己喜欢什么都做不了主……”
“你是慕容怜吗?不,你只是一个你爹的翻模……一个牵线傀儡……哈哈哈哈哈……”
一路往前走着。
慢慢地,这些声音褪去了,白蝴蝶的光芒变得越来越强烈,它闪动翅膀时振落的荧光在不住地飘飞,逐渐将无尽的黑暗驱散。顾茫看到不远处的前方裂出了一道天光,起初是有风声从光束里传来,而后一点一点地飘下了花瓣,飞舞出了更多幻术凝成的蝴蝶。
他向前走去——走到了那片洁白中央。
他听到了孩提时慕容怜的声音,轻轻地自那一片洁白的深处传来:“是你吗……”
顾茫尚未回答,那只一只在前面翩跹的蝴蝶便陡然化作一个模糊的影子。
小小的慕容怜站在白光里,回头看着他:“是你……”
几乎随着他这句话,忽地一道耀目的光闪过,激得顾茫猛地闭上眼睛,过了一会儿,他听到檐角悬挂的叮咚风铃。
一个谄媚的声音在说话:
“慕容小公子,您要的点心匣子,您再仔细瞧一瞧,要有什么不满意的,小的立刻就让糕点师傅拿回去重做。”
顾茫慢慢地睁开眼睛。
梦境已经换了模样。
映入眼前的是一间金红相间的建物,满厅都堆摆着碗口大的山茶花,佣人大多是四五十岁的憨胖女人,穿着制式统一的粗布花衣,在厅内堆着笑来回忙碌。
这是玲珑斋。
重华都城最有名的糕点铺子。
幼年的慕容怜站在高高的杉木柜台前,仰着头,和掌柜的颐指气使地说话。
他那时候看上去才四五岁,非常稚嫩的一个孩子,全从头到脚都被竭力装扮上贵气逼人的饰物,恨不能连指甲都镶上宝石。但他又那么小一个,金的银的,翡翠珍珠全堆在一起,所以旁人乍一眼看去瞧见的不是个活人,而是个移动的小短腿珍宝柜。
生意人对于这种恨不能在脑门上都写着“我有钱”的客倌自然是欢迎到不得了,再加上慕容怜又是重华数一数二的贵公子,所以哪怕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娃娃,年过半百的掌柜的也恨不能曲意逢迎跪着喊爹。
慕容怜伸出小短手,接过糕点匣子,打开一看,只见黄澄澄的酥饼油亮松脆,淡粉色的荷花酥层次分明,还有玲珑斋独有的奶冻,晶莹剔透的一小个,上头搁着一朵含苞待放的春桃。
慕容怜盯着看了一会儿,自己先伸手毫不客气地拿了一个然后塞进了嘴里。
含糊命令道:“这个我要了。你再去重做一盒。”
掌柜的虽觉得他这一本正经却又馋虫大动的样子很好笑,但又不敢笑出声来,只得点头哈腰地应了,重新命大师傅又去蒸糕做饼。慕容怜便在这等待的过程中坐在玲珑斋的上座,就着一壶月季茶,半点儿也不含糊地把点心都吃完了。
顾茫正不解于慕容怜留给自己的幻境为什么会是这个,就见得掌柜的一掀竹帘,提着重新包好的一匣子点心走到慕容怜跟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