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污(62)
“哪一步?”
“……”墨熄看着波光粼粼,说,“没什么。你都不记得了也没关系,反正你还活着,就总有转机。”
“嗯。”
“你嗯什么?”
“落梅别苑的嬷娘说过,我说‘嗯’就是同意别人的话,同意别的话,别人就会开心。”
“……”墨熄道,“你又为何要讨我开心。”
顾茫又咬了口包子,说道:“因为你是个好人。”
墨熄面上一怔,随即漠然道:“你真不会看眼色,也不会看人。”
顾茫咽下包子,一双纯澈无垢的眼睛看着桨声灯影里的墨熄:“嗯。”
“……你能不能不要连这个也同意?”
“嗯。”
“……算了。”
过了一会儿,又极不甘心地回头:“我哪里好了?”
“你等等。”
顾茫说着,把鼻子凑过去,小狗般在墨熄脸侧,脖颈,耳朵根闻闻嗅嗅。这一幕若是给爱慕墨熄的那些女人看到一定会目瞪口呆,不近人情羲和君居然会由着别人靠的这么近,做出这么奇怪又亲密的举动。
他一般不都是给人一个背摔,然后把人的肋骨砸断么?
但是她们只知其一未知其二,墨熄确实不爱被生人触碰,但顾茫一定是个例外。不止因为顾茫这个人如今太单纯了,他做什么都是没有目的的,只遵从着孩童般的本性——对什么东西好奇,他会放到嘴里去尝,想了解什么东西,他会凑过去闻。
而是因为从很久很久以前起,墨熄和顾茫就是最亲密的人,他早已习惯他了。
“你身上有一种味道。”最后顾茫说,“和别人都不一样。”
墨熄看了他一眼:“什么味道?”
顾茫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但是……”他顿了顿,似乎想在自己可怜巴巴的脑袋里捞出点像样的字句来描述。可显然,他最后失败了。
他说:“很甜,你闻起来像一勺蜜糖。”
“……”
墨熄显然不想和他继续这种奇奇怪怪的对话,他问:“还有呢?”
顾茫双手攥着啃了一半的包子:“这个只有你会买给我。”
他说着,又有些迷惑地看着墨熄:“你为什么那么在意?”
墨熄微微一怔。
原来自己脸上的在意,呈现的居然是这样分明吗?
灯影水色里,顾茫那双大而眼尾很长的眼睛望着他,那么宁静,又那么平和。
墨熄摇了摇头,没有回答,只是道:“你是世上第二个说我好的人。”
“第一个人是谁?”
墨熄沉默地看了他一会儿,说:“也是你。”
顾茫有些吃惊:“有两个我?”
“……我不是这个意思。算了,跟你说了也是白说。”
顾茫吃惊完了,又道:“那你该去多问问别人,会有很多人说你好。”
没有别人了。从很早以前,他就不会对再对第二个人这样开口,也没有人能够再与他交心如此。
他的冷漠疏离,冰寒刺骨,早已把一个又一个试图靠近他的人推到绝壁悬崖。
墨熄想到少年时的自己,想到在小饭馆里洗碗的顾茫,想到先君,想到梦泽。最后想到那一年洞庭湖战火连天,他像个乞丐一样跪在硝烟里请求顾茫回头。他想得胸口的旧疤都开始隐隐作痛,那些背叛他的,或者是他背叛的,此刻都在胭脂湖的秋水里涤荡。
他闭上眼睛,心中竟苦得厉害。开口时嗓音的沙哑让他自己都吓了一跳。
“顾茫,你知道吗。其实我们之间有很多秘密,跟谁都没有说过,我……”
他忽然又不再出声。
他已经近乎十载不曾做过这件事了,以至于话语卡在喉头竟然吐不出来。慢慢地,他的那种冲动便消失了。
他像作恶多端所以被拔去舌头的厉鬼一样,所有的苦水都只能往肚子里咽,他也习惯了往肚子里咽。
这时忽听得顾茫说了一句:
“你别说,我不听。”
墨熄抬头:“为何。”
晚风里,顾茫随手掠开眼前的碎发,他靠在廊桥的木柱上,侧脸看着墨熄:“因为你并不想告诉我。”
“……”
“而且如果我真的认识你,那么没准以后我自己也会想起来的。所以,没必要。”
他捂住耳朵:“我不听。”
“……”墨熄看着他折着耳朵的样子,沉默一会儿,忽地笑了。这是他很久以来第一次真真实实地在笑,而不是“冷笑”“嘲讽地笑”“敷衍地笑”或者“皮笑肉不笑”。
墨熄靠在木柱上,笑了好一会儿。顾茫看着他,慢慢地,犹豫着放下了捂耳的手,但后来又重新抬起。只不过这一次,他是抬手摸了摸墨熄的脸。
触手微凉。
照理来说,墨熄是该要怒斥要闪躲的。
可是在这桨声灯影里,在这折磨了他一整天,或许不止一整天,是从顾茫叛变起就折磨着他的痛楚里,他只是睫毛微颤,却说不出什么狠话来。
他甚至觉得自己的眼尾有些湿润了。
“公主。”最后,顾茫低声地,忽然没头没脑地说了句,“牌子背面,可以有你的名字吗?”
“因为我好像是个好人?”
没想到顾茫这次却摇了摇头:“不。”他说,“因为我好像……真的认识你。”
墨熄只觉得整颗心都被一只尖锐的利爪攫紧了,竟连呼吸都是困苦的。
顾茫道:“我不知道什么是主上。但是……听上去好像不错,我想让你当。”
墨熄看了他半晌,竟也说不出自己是什么滋味,他心头比五味瓶打翻了更是复杂上千倍万倍,最后他恐怕是用了比千万倍更多的克制,才低缓地说了句:“你远不够格。”
“什么叫够格?”
墨熄干脆换了种说法:“我的意思是,你不可以。”
顾茫想了想:“那要怎么样我才够格?”
墨熄答不上来,盯着他一会儿,只问:“你看不出我恨你吗?”
顾茫怔忡道:“恨是什么?”
“你看着我的眼睛,我恨不能食你之血,寝你之皮,亲手将你折磨到死去活来,让你痛不欲生。”墨熄目光泠泠,盯着他,一字一句,“这就是恨。”
顾茫就真的看着他的眼睛,距离很近,眼睛盯着眼睛,呼吸萦绕着呼吸。
墨熄隐约觉出有什么不合适,刚想推开他,就听到顾茫说:“可是……你看起来很难受……很疼。”
“恨我,会让你很疼吗?”
第51章 你陪我
恨我, 会让你很疼吗?
“……”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墨熄蓦地闭上眼睛,只觉得肺腑都被一把无形的刀刺穿了, 热血流的满腔都是。一地斑斓。
顾茫自从回到重华来, 见到的无非都是一张张仇恨、怒骂、刁难的脸,他还从没见过像墨熄这样的神情,忙道:“那我不要你当我主上了,你别不开心。”
“……”
“不要恨我, 你不恨我的话, 会不会就不疼了?”
湖面的水吹开细细的觳纹,那些破碎的灯影就像繁星闪烁。
“……太迟了。”
很久之后, 墨熄才沙哑地回答他:“顾茫,总有一天, 你是会死在我手里的。……你我注定不是一路人, 我发过誓的。”
他转过头, 那张英俊的脸在摇曳的灯笼红光里显得那样模糊不清。
“而且我也根本就不是什么好人。是师兄从一开始, 就看错了我。”
顾茫听了他的话, 两口把最后一点包子啃掉, 然后伸手在自己身上摸着。
墨熄看他这莫名之举, 问道:“做什么?”
顾茫把自己的衣襟摸了一遍,然后抬头道:“干的。”说罢又拉着墨熄的手, 想让墨熄也摸一摸, 墨熄自然不从, 一把甩开他的手,皱眉道:“你胡闹什么?”
“奇怪。我明明是干的,你为什么叫我湿胸?”
墨熄:“……”
其实墨熄说的没错,他并不是什么十全十美的好人,他的狼子野心,他的莽撞冲动,他的犹豫与失控,这些顾茫都曾亲眼见过。不但见过,而且还都包容过。
但现在顾茫已将他们两人的过往埋葬,只有他孤零零地站在这片围城里,因为无法自拔而心生怨怼。
“那你为什么非要恨我呢?”
“……因为从前,我在你身上犯过很多错事。”那天回去的路上,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时,墨熄这样对顾茫说,“错的离谱。”
可当顾茫问他是什么错的时候,他却又不吭声了。
其实他并没有像自己说的那样,做过“很多”错事。事关顾茫,他真正觉得自己做错的,其实只有一件。
那就是爱上了顾茫。
这件事简直罪不容诛,但他却重复错了很多遍,就像一个无可救药的傻子,一边怒气冲冲地提醒自己绝不能再犯,一边却在一棵树上吊死了无数次。
那天晚上,墨熄躺在床上枯瞪着深色回纹幔帐想,为什么不干脆一刀把顾茫杀了?为什么不快刀斩乱麻一了白了?自己现在这样,到底图的是什么呢?
后来他想明白了,他希望顾茫能回想起往事,或许不仅仅是想让顾茫能够给当年的叛变一个答案,也不仅仅是想听顾茫后悔看顾茫流泪。
他大概还想让顾茫来质问自己,质问自己一些只有他们俩知道的秘密。朝他怒叱,向他怒吼,哪怕他们血相见肉相搏再夺个你死我活。
总好过如今他只有一个人的肩膀,却要扛起两个人的回忆。
“顾茫。”在这寂寂无人的幕帐里,一声叹息微不可闻,“终究还是你比我更狠。”
就这样过了一段日子,墨熄处处留心,却从未见过顾茫有任何伪装的痕迹,希望便愈发渺茫。他逐渐地有些心灰意冷,也就对顾茫愈发地厌烦。
“从前是顾茫一出现,主上就盯着看。如今是顾茫一出现,主上就自个儿把脸转开了。”狗腿李微如是总结道,“主上很焦躁啊。”
不用他说,整个羲和府都感受到墨熄的焦躁了。
都说压抑使人变态,墨熄的怨气压抑久了,对顾茫的苛责也就渐渐地变态起来——
“你吃饭为什么非得用手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