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污(43)
岳辰晴忙道:“伯父,我是接了君上的委派……”
“你个小破孩儿毛还没长齐,接什么——”话未说完,瞧见慕容楚衣在霜月映照下行来,不由地瞪大眼睛,“你?”
无怪乎他吃惊,慕容楚衣虽然住在岳府,可却几乎不和众人照面,如果不是有事蓄意蹲他,恐怕三俩月都见不着他人影。而此刻他不但出现了,身后还跟着岳辰晴和其他好几个人,这就更加匪夷所思。
所以岳伯父舌头大了半天,才愕然道:“你、你怎么到外面去了?”
慕容楚衣倒是理他,不过也不是什么好话,只冷冷反问:“我难道被禁足了吗?”
“……”岳伯父是个风风火火的直肠子,登时脸有些拉了下来,“你怎么说话的?你一个外戚,给你三分颜色你还真开染坊了你?!”
岳辰晴忙道:“伯父,您别生气啦,今天多亏四舅赶来及时,不然那个采花贼恐怕都要把我杀了呢。”
岳伯父这才牛鼻子喘气似的哼了一声,瞄瞄白袍若雪的慕容楚衣,叭叽两下嘴忍住了。
又过一会儿,眯起有些昏花的眼睛,努力去张望后面的几个影子:“这几位是……”
慕容怜冷笑道:“岳老二,你那些小破机关少捣腾些吧,几米外的人都看不清脸,你离瞎也不远啦。”
岳伯父听着声音,猛吃了一惊:“望舒君?!”
慕容怜不怀好意地笑了两声:“嗯,还有羲和君呢。”
“!!”
岳伯父虽也是个品阶极高的贵族,不过比起如日中天的羲和望舒,那还是差了一个档次的,忙走下台阶来迎:“哎唷,真是不好意思,您二位看我这眼睛,确实是离瞎不远了,有失远迎啊!”
挨得近了,才发现站在最后面的是一只高大的竹武士,上头捆着昏睡的顾茫。
国之重犯就以这样古怪的一种姿势出现在他面前,岳伯父不禁有些呆住了,张大嘴巴仰头瞅着昏昏沉沉的神坛猛兽。
慕容怜拿烟枪勾了一下他的脖子,弄醒了他,并冲他咧嘴道:“岳老二,记得去姜药师那里看病,有病早治。”
“是是是!回头就请姜大夫给配个琉璃目镜去!”
慕容怜松了他,笑道:“这才乖嘛。对啦,我瘾头犯了,你能不能给我回府上跑一趟,拿一杆新的烟枪,再带一些浮生若梦?”
岳老二刚忙不迭地点了两下头,就听得慕容楚衣淡淡道:“我的院里禁明火。”
慕容怜奇道:“为什么?”
“会炸。”
“……”
慕容怜最终还是经不住好奇,心道浮生若梦回去可以狠抽回来,这位“痴仙”的住处,可是连君上都无法轻易进去的。于是压着胸中烦热,跟着慕容楚衣穿过长长的回廊,走到岳府西北角的最深处。
他们在一个紧闭的圆月紫檀拱门前停下,慕容楚衣用拂尘在门上嵌着的七星北斗阵上以玉衡、天枢、摇光、天权这样的顺序依次点了四次,四颗灵石发出咔哒脆响,慢慢凹陷下去,紧接着在它们原来的位置上,浮出了四只巴掌大的小木人。
它们张开小小的嘴巴,一齐问道:“何人来归?”
慕容楚衣简单道:“是我。”
四只小木人的手掌上各自出现了一把镂花钥匙,又问:“如何选择?”
慕容楚衣随手拿了其中一把,小木人们隐去了。
岳辰晴看得眼睛瞪大如铜铃,嘴里叨叨咕咕地,似乎在硬记着什么,慕容怜心不在焉地转着手中烟枪,在旁边哼道:“你记也没用,下一次未必就是这个步骤。痴仙,我说的对吧?”
慕容楚衣不答,将钥匙合入锁孔,只听得咯咯数声闷响,紫檀厚木门轰隆打开——
“进吧。”他淡淡道。
第37章 郎妾有情
墨熄走进去看清这个院子的第一眼, 就明白为什么慕容楚衣说这里禁明火, 不然会炸了。别看慕容楚衣这人衣冠楚楚的, 院落真的是乱到令人发指,满地的木屑残片, 硫磺石炭, 做到一半的大型兵甲丢得满园都是, 光是廊庑下,就横七竖八砸着十余只“竹武士”。
清雅出尘的痴仙对此毫不以为意, 他领着众人走到庭院深处的一个水潭前。那个水潭清可见底,里头沉着诸如指环、白玉发扣零碎几样小物件。
岳辰晴好奇道:“这是什么,功德池吗?”
慕容怜眯起眼睛:“你四舅像是会做功德的人?”
岳辰晴居然难得地和望舒君顶罪, 叉着腰不服气道:“我四舅怎么就不能做功德了?”
“你也太可笑了, 他是什么名声你不知道?”
岳辰晴怒冲冲地:“我四舅很厉害!”
慕容怜就喜欢踩人尾巴,岳辰晴不反抗倒还好,他一反抗,慕容怜更来劲了,简直连烟瘾都淡去几分,逗他:“厉害和名声是两回事。”他说着,指了指竹武士上捆着的顾茫,“这个人不厉害吗?不一样臭到家。”
“你——你——!”岳辰晴气的腮帮子都鼓起了,他确实是重华最好脾气的公子哥没错,可他有个绝不能触碰的点, 那就是他的这位四舅。
岳辰晴从小就近乎无脑地崇拜自己最年轻的这位小舅舅, 因此他憋了半天, 竟冲着慕容怜喊了一句:“你还好意思说别人臭呢!慕容大哥你自己就很臭!”
慕容怜:“……………………”
真是奇了,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岳小公子会骂人了,而且骂的竟然还是他???
大概是吃惊压过了别的,慕容怜半天都没回过神来说些什么。
而这时,慕容楚衣侧过脸来,说:“这是化梦池。把一些有灵气的物件丢进去,池水就会变成金色。”
墨熄问:“然后?”
“然后拿池边的玉杯,一人饮一杯,饮完之后就会睡过去,梦到与这个物件相关的一些往事。”
慕容楚衣说完,细长白皙的两指执了红芍剑的剑柄。
他大概也是嫌望舒君和岳辰晴太吵了,连问都不问他们,只看向墨熄:“我扔了。”
痴仙本想着墨熄这人最不爱啰嗦,说一下也只是一个礼貌的象征,还没等墨熄点头就想把剑柄丢进去。
却不料墨熄止住了他。
墨熄往顾茫那边点了点下巴:“我们睡了,他怎么办?”
“好说。”慕容楚衣一拂衣袖,淡淡道了一句,“玄武阵,起。”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院中草木忽然瑟瑟作响,一只只竹武士从竹林花草间爬起来,还有那些那些倒在地上的,也咯吱咯吱地活动着关节,一个接一个地一跃而出,团团围在顾茫身边,足有五十余只,并且数量还在不断增多。
慕容楚衣道:“哪怕是神仙,一炷香的功夫,也绝带不走他。”
慕容楚衣和墨熄都喜欢用“绝对”“必然”“一定”与人言语,他既说了绝带不走,那就必然有十成十的把握。
墨熄看了那些竹武士一眼,转头望向化梦池,说道:“开始吧。”
红芍入池,池水瞬作金光。
慕容楚衣取了三只莲花瓣叶状的玉杯,分别给了自己、慕容怜,以及墨熄。
岳辰晴在旁边一呆:“……我的呢?我没有吗?”
慕容怜不怀好意地笑道:“嘿嘿,你四舅看你不起,不带你玩。”
岳辰晴呆狗一样地转头,眨眨眼睛,瞧着他小舅。
他小舅并不理他,已经管自己把杯中之物一饮而尽,化梦池水的效力极强,他几乎是刚刚咽下最后一口,就垂眸枕臂伏在池边睡着了。
“四舅??”
墨熄看他不甘心的样子,便把慕容楚衣留下的那只玉杯又舀满,递到岳辰晴手里,岳辰晴总算被带着玩了,忙不迭地接过,说了声谢谢羲和君,咕嘟咕嘟仰头把这盏金色的水都喝了下去,而后他也四仰八叉地倒下呼呼入眠。
墨熄和慕容怜也没有再等,化梦水入喉,眼前便是骤地一沉——
一开始,一切都是黑的,仿佛陷在一片浓重的暗夜中。忽然某一瞬,耳边隐隐传来剑啸清吟之声,那剑鸣有风雷之威,恸天彻地,改天地颜色。
这种剑锋鸣啸,哪怕不用眼睛看墨熄都辨得出来。这正是当年在千头魔狼群里,李清浅与自己并肩而战时出剑的声音。
那时候的断水剑还不如后来完全,但一招一式,尽是浩荡清正,灵气沛然。
随着断水剑鸣声,眼前逐渐开始有了光,四周景致也慢慢地变得通透明亮。
原是一方村舍小居,暮春时节,杏花飘了满园。
约摸只有二十岁出头的李清浅正在院中舞剑,青色的、打着补丁的衣衫随着他的动作而飘飞摆动。
但他并不是一个人,有个身着粗布绯衣的娇小姑娘正在和他拆招。她的动作曼妙而轻快,旋转避闪间教人看不清相貌。直到被李清浅点了一剑制住,她才笑着停下来,娇嗔道:“大哥,今日我能多拆你十二招啦。你还不夸夸我?”
李清浅笑道:“红芍自是十分了得的。”
——原来,红芍是一位姑娘的名字。
红芍不依不饶:“这句上次就夸过啦,换一句?”
李清浅无奈笑道:“那……你最是聪慧?”
“上上次就是这句,你再想想!”
说罢作天作地,赌气般偏过脸来。
墨熄这才看清了她的面容,但见这位姑娘约摸十七八岁,肤若芙蕖,柳叶细眉,眼尾一点泪痣。墨熄对女性容貌一贯不太有辨识之力,只瞧着她很是眼熟,过了良久才意识到,这个姑娘长得和那些失踪的女人总有几分相似。
或许应该说,那些失踪的女人都有点像她的碎片,有的是鼻子像,有的是嘴唇像,还有的是那颗眼尾的黑痣像。
李清浅收起佩剑,抬手弹了一下她的额头:“想不出,不想了。”说罢转身回屋里去。
“你你你!你就是不用心!!”红芍追着他,又跳又嚷地,聒噪得厉害,大叫道,“啊!!李大哥朝三暮四!越来越不疼我啦!!”
惊得满地芦花鸡跑,院中一只小黄狗跟着汪汪直吠,也不知道是在为她助威还是跟她争嗓门。
“……”
墨熄一向不太受得了女人,梦泽那种沉和的还好,红芍这样的姑娘简直能排进他的人生十大噩梦中去。
但瞧起来,李清浅却觉得她很好,言语间并没有任何不耐烦的意思。
再往下看,墨熄大致清楚了他们之间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