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污(198)
“另外,等到了临安府,若是有闲暇,你也去拜会一下岳钧天,敦促他快些将周鹤需要的法器炼出来,也让他们一家行事当心些,孤总觉得那些刺客的暗杀远还没有结束。”
墨熄一一都应了,临离别时,君上却又唤住了他。
“等等。孤还有一事。”
墨熄侧过头来,但这回君上却没有很快地说出他的想法,神情之间反倒多有些犹豫。他斟酌了好一会儿,才道:“这段时日,坊间有些传闻,说你和顾卿的关系……”
“……”
“孤且不多问什么,但是人言可畏,众口烁金,无论你们之间是什么情谊,只要存了心想中伤你,话都会说得很难听。你们之间的事情并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他们会揣测你的居心,甚至已有人说你和顾茫一样,最终的目的都是想重演花破暗自立为王的旧事,其心不纯。”
墨熄听完了,却对君上笑了一下:“君上信么?”
“……你说呢。”君上翻了个白眼,“孤再是多疑,至于多疑到一个立过天劫之誓的人身上?孤只是觉得这样下去与你驭军不利,你最好还是离顾卿稍远一些。”顿了顿,又试探地望向墨熄,“……唉,但你不会真的与他……”
“君上不是说不问么。”
“……孤也只是随口一说。”
墨熄道:“十多年前,我家门蒙尘的那些日子,一直是顾师兄在照顾我,于泥泞里陪伴我。他最好的兄弟陆展星曾在那时候劝他别和一个落魄贵族走得太近,以免以后我生出什么不幸,会累得他连坐受苦。君上知道他是怎么回答的么?”
君上一时默默。
“他当年的答案便是我今日的答案。”墨熄顿了顿,曦光透过大敞的窗映照在他清丽的脸庞,他平静却执着地说了四个字。
“人贵有情。”
言下之意已很明显,无论是什么情,兄弟,袍泽,恋人……情谊所在,人言也好,困苦也罢,都是九死不悔的。
他不会放下顾茫,亦不会因与顾茫在一起会染上污点而却步。因为当年,在他深陷泥淖的时候,是这个人伸出尘埃不染的手,将他从寂冷与污脏中救了出来。顾茫不是他的污点,而是他长久以来,心底不灭的光明。
言至于此,若不想将场面闹得难看,也没有什么可再追问,君上颇有些疲倦地往夔龙黄花梨圈椅里一坐,朝墨熄挥了挥手:“真行,那孤还能说什么?再说孤就不是人了呗。好吧就这样吧,赶紧滚滚滚。”
顿了顿,又愤愤道:“你也是不给孤省心的,你们都不给孤省心。”
墨熄抿了下薄唇,行作一礼,转身离开了朱雀殿,准备回去收拾东西,带顾茫启程前往临安地域。
第163章 安封地
从重华都城到临安不算太远, 乘灵舟走水路,一天也就到了。
这一路上顺风顺水, 两岸重山猿声相啼, 所过城镇也渐渐地从深檐斗拱的恢宏建物变成了粉墙黛瓦, 枕水人家。
替他们掌船的是个约摸十七八岁的船娘,临安人氏,常年往来于这一条水路之上。墨熄和顾茫常服出行,这船娘平日又只关心鱼虾多少一斤,明日风浪如何,对政事毫无兴趣,所以也没将他二人认出来。
一路上,她操一口吴侬软语, 咯咯笑着和两人谈天说地, 一会儿讲梨春国的风俗,一会儿讲燕北城的严冬,樊城的牛肉汤粉要隔着胡辣子最是好吃, 北境一家炊饼摊子卖的炊饼咯吱酥脆。
顾茫一边咬着船娘赠给他们的小鱼干,一边懵懵懂懂地听着, 忽然来了一句:“你去过好多地方。”
“我?我才没有去过呢。”船娘的笑声比细竹竿子点起的清浪还要晶莹, “我到了一个口岸, 教人家把吃的用的都送上来, 我一年都不下几次船,嘿嘿,脚尖不沾土, 我是水上仙。”
这要换作别人说,未免显得轻狂造作。可这娘子确实生的明若芙蕖,艳若桃李,笑起来的时候梨涡浓深,眼眸更是含情带水,黑得发紫。她立在船头,素手纤纤撑着竹竿,衣袂飘飞乌髻如墨的样子,倒真有些洛神出水的惊艳模样。
只可惜是个小话痨。
一路上尽听她得儿得儿地舌灿莲花,墨熄听得有些累了,但侧头一看顾茫,他倒是津津有味,一双蓝眼睛瞪得大大的,有时候听入神了,鱼干衔在嘴里还忘了咬。
“我从小就跟拣我回来的师父在这小船上过,师父驾鹤后,就我一个人过,别看我船小,什么风浪没见过,什么人物都载过。”
墨熄见顾茫有兴趣,于是也就顺着船娘问下去:“你都载过谁?”
船娘颇为得意地:“不少大修啦,他们名号太长的,我都记不住的。不过我跟你们说,我师父在的时候,临安封王岳钧天还撑过咱们的船呢。”
墨熄颇有些无言,苦笑道:“岳钧天自己是炼器大师,他怎需得乘旁人的船?”
船娘一下子瞪圆了眼睛:“我又没有说谎,怎么不会。他年轻时好喜欢微服出行,就有坐过我家的船,我当时还小,认不得他,回头我师父就告诉我,说那个色眯眯的就是岳钧天。有事没事就爱来临安城惹些风流债。”
“……”
“我师父还说幸好我小,再大一些,见到这个人,就要往脸上抹淤泥,不然我那么漂亮,就会被他看上,抓回去当小老婆。”
“……”
船娘道:“幸好这些年他年纪太大了,玩不动啦,我们这些掌船人都说没再瞧见过他私行南下。”说着拍了拍胸脯,“松好大一口气哦。”
这一番话顾茫听得糊里糊涂的,墨熄却颇有些尴尬。
岳钧天这个人好色,这是重华人尽皆知的事情。慕容楚衣和江夜雪这种后辈的孽缘归根结底也都是因为岳钧天太花心而导致的。
只是他没想到岳钧天在民间的名声这么糟,尤其他自己封地的姑娘们,居然都把他当做鬼怪传说一般骇然的人物,私下里这样说他。
不过船娘讲的也没错,岳钧天确实不靠谱,得亏他这些年身体不好,年纪也大了,不然继江夜雪,岳辰晴之后,他没准还能给自己再作出第三个继承人来。
船娘聊着聊着,有些飘飘然起来,边撑杆边道:“哎,也无怪岳老头儿喜欢往我们这里跑,临安府多美人,有几家姑娘生得那叫一个水灵标致,我好几回在水上瞧见她们洗菜浣纱,那模样真是动人,也就比我差了那么一点点。”
墨熄听得头有些疼。
顾茫倒是很淡定,又咬了一口小鱼干,说道:“你是好看的。”
船娘一下子便心花怒放笑逐颜开,娇声夸道:“小哥你也很俏。”
顾茫回头看墨熄:“俏是什么意思。”
“就是你也好看。”
顾茫于是点头,对墨熄道:“那这条船上你最俏。”
墨熄一时回也不是,不回也不是,最后转过脸去,望着粼粼湖水被一苇剪破,轻咳了两声。
快到临安城时,水上头的船只明显得多了起来。水乡到底与帝都不同,船楫横流,窈女浣纱,渔舟唱晚,越儿争泅。
墨熄甚至还看到一个最多四岁大的孩子浪里白条似的在河中游得欢腾。不由道:“水性真好。”
“那可不是,这临河一带的住户都是先学会戏水,再学会走路的。”船娘咯咯地笑着,“两位客人,你们记得拾掇拾掇东西,等前头看到更多踩浪捕鱼的,那临安口岸就到啦。”
墨熄谢过了,又问道:“姑娘,你这些年见过那么多人,可曾听闻临安山郊有个隐士,掌握着重生之术?”
他见她烂漫天真,也不在乎什么仙门术法,原本只是侥幸一问,并不太指望她能回答些什么。却不料船娘歪过脑袋:“那是传说中的三大禁术之一吗?”
墨熄心中一亮,说道:“正是。”
“哦……我之前确实有听几个船客谈起过这个传说,说什么临安城外是有这样一个高人。”
“可知具体方位?”
船娘摇了摇头:“那我可没记那么清楚。我师父说过,生老病死都不能勉强,什么重生之术的,我听着也觉得太玄乎,当时就当成几句闲谈过了耳。你们若是有兴趣,不如去城内找一找修士问吧。最近岳钧天大老爷来封地修养祭祀,举家相伴,问那些修士肯定比问我有用得多。”
她言谈间瞳眸清澈坦然,自有一番寻常百姓的从容释然。
其实也是,如若放舟天外,一生过得漫长悠闲,生死倒也不是什么非执念不可的大事。只是这样的恬淡宁静,却是从他们出生开始就注定求而不可得的。
到了口岸,墨熄与船娘结清了贝币,顾茫却有些依依不舍地盯着船娘悬挂在桅杆边的麻布袋。于是墨熄又问船娘买了一麻布袋的小鱼干,这回顾茫才高兴了,抱着麻布袋,一边吃,一边跟着墨熄走在临安城的巷陌里。
“卖蒸糕——荷花糕——桂花糕,步步高升——”
“白兰花啦,卖白兰花~”
此间风物与帝都不同,和北境边关更是迥异,顾茫一路下来左看右看,虽然一句话也不多说,但只有看到喜欢的东西,他就盯着那东西一动不动地杵着。过了一会儿,墨熄的乾坤囊里就装满了一堆莫名其妙的小玩意儿。
从竹蜻蜓到小泥人,从小瓷杯到小绢扇,丁零当啷一大把。
墨熄本来打算先直接去岳家在临安的宅邸拜会,但看时辰也不早了,于是改了主意,对顾茫道:“我们先找一家客栈住下,然后我带你去吃晚饭,好不好?”
顾茫正叼着一只沾满糖霜的糖葫芦果儿,闻言也不出声,乖巧地点了点头。
两人寻了一家临湖的客栈,此时正值荷花的花期之末,推开窗子便能瞧见莲叶接天,无穷碧色,在开至繁盛的荷花上头蜻蜓停驻,更有莲蓬俏立,娉婷婀娜。墨熄将乾坤囊里的闲杂物件都放在屋子里了,然后两人下楼去问店家。
小二正在忙着擦拭桌子,见了墨熄便躬身问好。
墨熄道:“劳烦,借问一下,临安城口味最佳的酒楼是哪一家?”
小二也是个明白人,见两位的打扮虽然不惹眼,但裁衣的布料却是顶好的品样,于是堆着笑道:“哎呦二位客倌,那可得先说清楚了,口味最佳的可未必就是最富贵的,有些个喧闹巷子里做的小炒顶好,就是怕二位贵客嫌弃。”
墨熄便回头问顾茫:“你要好吃的,还是地方舒服的?”
顾茫很耿直:“不能都要么?”
墨熄便再一次询问地瞧向小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