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污(53)
墨熄不知道顾茫如今的食量究竟有多大,但就从他几次亲眼看见的来说,实在有点夸张。比如今天晚上,顾茫是一炷香前溜进伙房的,一炷香后他终于费力地挪出来了。皎洁的月光下,这个“贼”身形显得格外庞大。
他没法不庞大,因为他在自己肩膀左右两边各背了一只堆满蒸馍的竹筐,脖子上绕着几串腊香肠,嘴里叼着一张葱肉炊饼——墨熄毫不怀疑他是挑了饼筐里最大的那张,怀里抱着一堆煮好的玉米棒子,甚至胳膊还架着几根玉米棒子。
“……这是熊啊。”墨熄在书房里盯着窗缝喃喃道。
神坛狗熊转动眼珠,确认四下无人,便竭力以最快的速度往地窖边挪动,结果挪得太快了,怀里的玉米棒骨碌碌滚掉了几个。
顾茫一懵,停下脚步,原地站了一会儿,然后蹲下来拣玉米棒。地上的棒子倒是拣来了,可他这一抬手,胳膊下夹着的玉米棒又掉了。
顾茫又懵,他想了想,把手里刚捡到的玉米棒夹回胳膊底下,然后再从容不迫地去拣地上的玉米棒。
地上的捡起来,胳膊下的又掉了……他再夹,再拣,再掉,再夹再拣再掉,再……
“…………”
如果顾茫是装的,墨熄觉得他不用辛辛苦苦当将军,可以转去梨园唱戏。
那边顾茫站在院子里,已经完全懵头了,不知所措地愣了好一会儿,再次颤巍巍地伸出手,小心试探着去拣掉在地上的玉米棒。
好!捡起来了!
……
胳膊下的又掉了。
顾茫实在是不明所以,困惑地挠了挠头。
这一挠不要紧,怀里的玉米棒又骨碌碌地滚出来了好几个。
墨熄:“……”
大概是实在看不下去这么蠢的画面,又或者觉得顾茫装的太天衣无缝,还可能因为他隐隐感到顾茫或许是真的傻了根本就没骗人,总之,一股邪火蹭地从墨熄胸臆间腾起,迫他推开窗户破口大骂道:“你傻啊!你是猪吗?你不会塞几个玉米进你背后的筐里啊!”
四周房子里睡熟的小厮仆役们被惊醒,纷纷睁着惺忪睡眼开窗,有人嘴里还嚷着“出什么事了出什么事了?”“有妖怪吗有妖怪吗?”
结果就看到这一幕情景。
霎时鸦雀无声。
墨熄怒气无边无际:“捡个玉米都不会,我看着你都烦!”
“……”顾茫连嘴里叼着的肉饼都掉了,回头睁大眼睛看着他,见墨熄面目不善,凶神恶煞,他居然、居然——
居然冷着脸,抄起一个玉米棒子径直就朝开着窗骂人的墨熄砸去!
墨熄怒道:“你还敢跟我动手?!”
顾茫一砸未中,背着“脏物”转头就跑,结果因为跑得太急了差点踉跄绊了一跤,但就在这时,他忽地现出了自己的功夫底子,抢在脸着地前单手一撑又飞快地站了起来迅速潜进地窖,整一串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利落的不得了。
月光下,落了一地金灿灿的玉米棒子。
众仆伺:“……”
墨熄:“……”
李微反应最快,立刻砰的落下了窗,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熄灭了自己房里的灯,装作什么都没看到。
其他人就没有那么好运了,他们都接受到了墨帅严厉的训斥:
“看什么看!都不睡觉?!?”
被当众砸玉米棒子的恶气并不是那么容易就消退的,墨熄气了一个晚上,第二天丢火球烧了十筐玉米棒才勉强压下了怒火。
但他心里头还是有些不痛快,站在池边喂鱼的时候无不阴鸷地跟李微咬牙道:“他怎么还有脸砸我?”
李微叹了口气,心中感慨,他们羲和君什么都好,就是太别扭,而且脾气大。
他于是一边替墨熄削水果一边得儿巴得儿巴地念叨:“哎哟,主上主上莫生气,气出病来无人替,不过一根玉米棒,您若气病谁如意?再说了,世上因果皆有轮回,今日他砸您,明日您砸他,忍过这段日子就好,来来来,主上吃梨。”
墨熄想了想,似乎也确实没有别的办法,只得面冷如霜地接过了梨子,沉默不语。
和养某些动物一样,随着时日推移,顾茫对羲和府诸人的警觉逐渐地不再如最初那么强了。他偶尔也会在白天出来,寻摸个角落一声不吭地仔细观察一草一木,而当院子里无人的时候,他也会坐在池边宁静地晒会儿太阳。
某一天午后日头晴好,墨熄在树下静坐修行,但那棵树上大概是有只松鼠在储粮过冬,万叶瑟瑟不说,居然还时不时会有果核掉下来。
一开始墨熄没在意,也只是嫌烦,可后来忽然“咚”地一声,一颗果核不偏不倚正正好砸在了墨熄的头上。
“……”
简直从未见过有如此胆大包天的鼠辈!墨熄蓦地睁开眼睛,怒而抬头——
高处树干上,婆娑叶影中,顾茫抱着树干坐着,正一边忙着往兜里塞浆果,一边自己捞一颗塞进嘴里。
他有点毛手毛脚,一抓就是一把,有时候浆果直接就从他指缝里漏出去了,珊瑚小珠似的落在了地上,打中墨熄脑门的可能就是这样来的。
墨熄一时间颇为无语,又颇为生气,无语着生气着,干脆抬起长腿猛一脚踹向树干。
“砰”的一声,哗啦啦落下好多果子,墨熄站在果子雨里怒道:“顾茫!”摘果子摘得不亦乐乎顾茫这才发现树下有人,立刻低了头,目光和墨熄的对上。
两人互相瞪了半天,顾茫沉默着,忽然腮帮子动了动,脸颊鼓鼓囊囊的有一个小包——看来嘴里不止塞了一颗浆果。
墨熄阴冷道:“你给我下来!”
顾茫又动了动腮帮,忽然把自己装浆果的小布兜挂在脖子上,而后手脚并用,往更高更密的树枝上爬了一点,仔细地把自己藏好。
墨熄简直快被气晕:“好。你很好。你就不怕摔死?”
回应他的是顾茫“咚”地砸下一颗浆果核。
墨熄:“……”
就这样磨着后槽牙忍了好一段时日,待到天气大寒,某天早晨墨熄下床,看到李微已经在外头候着了,他见墨熄推门而出,朝他行了一礼,说道:“主上。”
墨熄看了他一眼,今日是重华休朝日,李微不会无缘无故在门外等自己,所以他淡淡问了句:“军机署有事?”
李微谄笑道:“不,是另外有个特别好的消息要禀奏于您。”
第44章 你用我吧
墨熄来到正厅时,顾茫已经在那里了。
“早上我跟他说了几句话, 他虽然爱理不理, 但至少不逃了。”李微道,“看样子是习惯了, 从明日起,我就给他排点事儿去做。”
墨熄高大冷峻的身影在厅堂门口沉默地站了片刻, 脸上看不出喜色, 过了一会儿,冷冷问道:“这个人怎么坐了我的位置?”
正厅那张黄花梨木桌是墨熄用膳的地方,虽然平日里摆着两个位置, 但那个位置一直是空着的, 从来没谁坐过,之前有不懂事的小厮要把这空椅子撤了, 却惹得羲和君极为不悦。下人们对此有两种揣测, 第一, 这位置是留给梦泽公主的。第二, 主上只是强迫症喜欢对称而已。当然答案究竟是什么, 便连李微也不得而知。
至于另一张尊位, 那一直就是墨熄坐的。
但此时此刻, 顾茫正心安理得地坐在属于墨熄的位置上, 还回过头淡淡地看了墨熄一眼。
墨熄面色霜寒,说道:“你起来。”
“……”
李微轻咳一声, 忙去和顾茫说:“快起来, 主上动怒啦。”
“……”顾茫眉心微蹙, 他并不太懂“主上”的意思,落梅别苑只有客倌与管事,他望了墨熄一会儿,还以为主上是墨熄的名字,于是问道,“你叫主上吗?”
瞧他这点墨不染的模样,墨熄愈发眉心蹿火,他不答,走过去,一双眼睛居高临下冷冷俯视着顾茫:“我让你起来。”
顾茫不动,墨熄就干脆上手拎人,但手还没碰到顾茫的衣襟,对方就已经迅影般蹿下椅子,非常警惕地站在旁边。
墨熄虽然厌憎顾茫,但却不会过分欺凌他,因为此人本身就很高冷正直,不被逼到极处,做不出什么极度扭曲的事情,更不屑去干慕容怜那种把人送到瓦肆的勾当。
但这会儿他起床气正大着,对顾茫的脸色自然是比平时还差了三分。李微见状,怕两人一言不合又闹出什么事儿来,遂抢先训斥顾茫:“你看你!偌大的宅邸坐哪儿不好,偏偏要坐羲和君的尊位,你以为你是谁啊?以后跟我好好学着规矩!蠢得你!”
墨熄厌烦地皱起眉头:“把他带下去。”
“是。”
可顾茫拒绝了:“我要在这里。”
他说着,又去拉墨熄对面的椅子,打算坐到那张椅子上去。
墨熄的目光微动,似乎被触痛了什么隐秘的心事,骤然怒道:“那也……那也不是你可以坐的。……你为什么偏偏要在这里待着?”
顾茫指了指桌子:“饭。”
“……”
“我看过,每天这里都会出现饭。”顾茫说,“有人端给你,好吃。”
他坦然地迎向墨熄冷冽的目光:“我等。”
墨熄阴着脸道:“你在这儿等饭?”
顾茫点点头。
墨熄静默着看了他片刻,忽然嗤笑:“顾茫,你以为你是谁?”
言毕转身径自坐下,一边整着袖边银光闪闪的暗器匣,一边头也不抬地说:“李微,让他滚。”
“是,主上。”李微顿了顿,又犹豫着问,“那饭呢?”
“他那地窖里不是还有一堆玉米棒子?让他滚回去啃去。”
这回李微还没说话,顾茫就开口:“没了。”
墨熄:“嗯?”
顾茫道:“吃完了。”
墨熄抬眼道:“你还往里面搬了两筐馒头四五串香肠七张饼。”
“吃掉了。”
“……”
“伙房里的人我不认识,人太多,不进去。”顾茫一顿一顿地说,目光澄澈而清冽,“只有这里我能来。”
“……为什么这里你能来?”
“因为我认得你。你给过我水。”顾茫停顿一下,继续说,“你还教我过生不如死。你还嫖——”
“砰”地一声一只酒盏飞着砸去,砸在墙上,打断了顾茫的“嫖过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