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污(197)
她一边说着,一边就几乎能看到墨熄黑沉沉的眼里聚起了亮光。
梦泽道:“引魂术是重生术的第一步,如果传闻属实,这位高人肯定能够召引顾师兄缺失的那两缕残魂……只是……”
她转开视线,低声道:“只是这个传闻不过寥寥几笔,根本无从考证临安附近是否有这样一位大修,如果有,此人消匿于山林,也定然不是那么好找。而且传闻里说了,那人的性子琢磨不定,高兴了救人,不高兴便是故意害人,所以哪怕你们真的找到了他,也不知道究竟是祸是福。”
但劝归劝,梦泽瞧着墨熄的神情,也知道这人是绝不会放弃这一条路的。
梦泽叹了口气道:“墨大哥,你若真的要去,我也拦不住你。重华与燎国战事已开,怜哥又重伤卧病,至今生死悬于一线,不知能不能救回来,你若真的能让顾师兄恢复从前,对重华也是一件极大的好事。只是此事事关重大……我担心在这当口,王兄并不愿意让你远离帝都。”
她顿了一下,说道:“这样罢,你先回府去好生歇息,之前为了压制顾师兄的魔气,你也受了不小的伤。这件事情,就由我去和王兄解释恳求。”
她说罢,朝墨熄露出一个柔婉温润的笑容,尽管眼里隐隐的伤怀仍藏不住。
“对不起,我不是第一个慧眼识珠的人,在你家逢变故的时候,我也不在你的身边。……就让我再帮你这一次,若是你能把你……你在乎的人救回来。”她垂了头,纤细柔白的脖颈处垂着细细的碎发,“那我也是很高兴的。”
“你放心,交由我去与王兄说罢。”
雨越下越大了,梦泽与墨熄交代了几句用药需注意的地方,便唤来月娘,两人掌了伞回去。墨熄也进了房间去继续照看顾茫,空寂的庭院中只剩了几个仆役站着。
李管家亦在其中。
“师父,你怎么皱着眉头?你在想什么?”
新收的小徒将李微从神游中唤回,李微把目光从照壁那边转过来,清了清喉咙:“……没什么。”
才怪呢。
方才梦泽公主与他家主上的对话他尽数听在耳中,却怎么听怎么觉得不太舒服。
李微曾是王宫里的奴役,妃嫔媵嫱他看得太多了。那些女子虽然出身华贵,但说到底骨子里也还是一个人,是人便会有感情,而感情是无法轻易释怀的。
所以才会有人守着空帐独坐到天明,才会有人听闻受尽深恩的某个宠妃病亡了就在自己宫内笑到酣畅淋漓,才会有算计、恨意、妒忌。
才会有那么多的不可割舍。
但梦泽却是个令李微感到意外的姑娘。
她虽然也曾有所挣扎,有所悲伤,有所不甘,可她的挣扎悲伤不甘都让李微觉得太过于虚假,像是美人脸上的铅华。
那么容易放下的感情就不是感情了,何况她已经空等了墨熄十余年。还是说她作为重华三君子之一,气度果然不同与寻常女眷?
李微如是想着,不由地又将眉头微微锁起。
第162章 言
梦泽离去后, 雨势渐成瓢泼,时不时有闷雷滚涌, 覆压在重华大都之上。
顾茫还在睡着, 但墨熄知道他怕雷, 所以一直守在屋内不曾离开。此刻他正在西窗边执着金剪,将烛芯剪去一截,朦胧昏沉的火焰一下子便亮了,照得满屋明晃晃。
他回到顾茫身边,在床沿坐下。睡梦中的顾茫睡歪了枕头,于是他抬手替他重新摆正。
也就在这时,他发现了枕头底下压着的书卷。
墨熄怔了一下,将那书卷抽出来。那是一本没有名字的书, 只翻了一页, 瞧见上面那熟悉的字迹,他就什么都明白了。
那是顾茫之前,为了留住自己的记忆而每日都会撰写一些的散记。
当时他想看, 顾茫拦着他不同意,说若是被他看了, 自己就会尴尬到无以复加, 要求他在自己重新失忆之后才可以翻阅。后来顾茫又觉得自己这样说会让墨熄心情愈发沉重, 于是就哄他说哎呀没准十年二十年自己也不会忘记太多, 要墨熄别太担心。
没想到这么快就是“十年二十年”了。
墨熄将那书卷在膝头摊开,垂落眼帘,读着上面的一字一句。
顾茫在那回忆集上写了许多事情。
写了学宫的生涯, 写第一次从军,写陆展星,写慕容怜,写君上,当然还有墨熄自己。但很快地墨熄就发现,无论是记录任何一个人,哪怕是过去常多苛待他的那一些,顾茫也都只记了别人的好。
厚厚一沓书卷,竟没有一个字的抱怨。
明明在学宫里受了那么多欺辱,他却只写“北学宫的烤饼金黄酥脆,价廉物美,真好。”
明明第一次从军生死一线,他却只道“结识了不少好友,身边的人一个也没有牺牲,特别好。”
他写陆展星,说人家“英雄豪迈”,写君王家,说别人“忧虑深远”。
哪怕写慕容怜,都是字迹清秀,心平气和地落下一笔“故人曾言,与我有恩,不可轻负。”
他写什么都是好的。
那些人生中的凄惨,如影随形的恶意,求而不得的悲苦,都被他漫不经心地删却了,他来这人间一遭,为了一个太过轻狂的梦想而受尽折磨,但他也只想记得他所遇到过的所有的善良。至于那些丑恶的,黑暗的,疯魔的……那些不过是摔了一跤时身上沾染的尘灰,拍一拍就散了,都不必再提。
单看这一卷,仿佛顾茫从前过着一个多好、多恬淡的人生。
一生所遇,尽是善意。
灯花默默地在烛台里淌成幽潭,明明是这样无限温暖的回忆卷,却看得墨熄数次凝噎,要缓上许久,才能接着读下去。
正翻到写着学宫初见的那一页,垂泪之际,忽听得身边小兽一般细微的动静。他忙拭了泪转过头去,却见得顾茫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醒了,正睁着一双湖水似的蓝眼睛默默望着他。
“你……”
“你不高兴。”
“……”
“为什么哭呢。”
对话仿佛又回到了落梅别苑再见时那样,他顾师兄伶俐的话语,活跃的思潮,张扬的意气,绕了一圈,什么又都没再留下。
但这一次,墨熄知道自己再不会嫌弃他,鄙薄他,不会将他欺负。
墨熄伸出手,一边揉乱了顾茫的头发,一边尽力拾掇出一池浅笑来:“我没有不高兴。我看你之前写的东西,觉得很喜欢。”
“我之前写的……”顾茫怔忡的,他将墨熄膝头的书卷拿来,搁在自己面前反复地翻动。他低头看了看书,又抬头看了看墨熄,再低头看了看书。
他的神智已经被黑魔法咒侵蚀得残损不堪了,唯独对墨熄的信赖还固执地留着。
最后他把书卷一合:“记不得了。不过你喜欢,那我应该就写的很好。你总是对的。”
顿了顿,又好奇道:“我写了什么?”
“写了……你忘记掉的很多东西。你过去的三十年。”
“是吗。”顾茫因为思忖而鼓了一小处腮帮,他侧着脸想了一会儿,似乎很努力地在想了,但他想不起来。
他也无所谓,只很平静地问了一句:“那我过得怎么样?”
墨熄沉默良久,他的喉咙好像被最咸涩的海水浸泡了,湿润和苦意几乎要弥漫进他的每一次呼吸里。
他在顾茫坦然而好奇的凝视下,整顿了好一会儿,才笑着说:“——遇到的都是好人,碰见的都是好事。是很好的人生。”
顾茫微瞪大了透蓝的眸子,长睫毛轻动。
“是吗?”
墨熄还未及再忍着痛楚应声,就看到顾茫展颜笑了。
“那我真是好幸运。”说着摸了摸自己的脑袋,“就是有点儿可惜,那么多好事,可我都不记得了。”
“我就记得你,你对我一直很好。”
墨熄的酸楚更成了砭骨的尖刀,他几乎不敢张看顾茫澄澈的眼底,近乎有些无措地:“……也不是一直很好。”
我也……我也做过伤及你的事情。
我也曾经疏离过你。
可顾茫偏着脑袋思索了一阵,修改道:“你一直都是最好的。”
“……”
说完,伸出手,模仿着墨熄安慰他的样子,照葫芦画瓢似的也反过去摸了摸墨熄的头发。
在这一刻墨熄忽然那么清晰地意识到,其实不记得太多对顾茫而言未尝不是一种解脱。他不用再为陆展星的死痛苦,不用再为七万袍泽的亡背责,不用再每日每夜从自己掌缝里看到无辜之人的血。
他可以只看着回忆卷,只捕捉到过往所有美好的东西。
只是墨熄无法这么选择——
顾茫黑魔魔气的爆发只在旦夕,他找回那缺失的两魄,唤回完整的顾茫,才能不使他的心爱之人堕入炼狱。
“师兄……”
“嗯?”
“无论怎么样。”墨熄最终握着他的手,认真地对他说,“我都会一直陪着你。”
顾茫坦然点了点头:“那真好。我也会一直都陪着你。”
窗外暴雨倾泻,又有雷霆响起。但这一次顾茫没有害怕,他转过幽蓝的眼睛,用一种近乎懵懂的好奇,望着铅灰色的天幕。
反倒是一直伏在旁边沉睡的饭兜被惊醒了,它呜呜低哼着,起身踩着四爪跑来床边,偎着他的两个主人坐下。
夜深了,骤雨滂沱。
然而雨总会停的,黎明也总会来。
就像搁在两人之间的那一卷回忆书一样,回首望去,所记得的都最是光明的。
君上一开始并不想让墨熄陪着顾茫到临安去。
用他的话说:“去这一趟找到大修的可能实在太渺茫,你不如还是等姜拂黎云游回来,他诊断了之后再说。”
又道:“我们得了血魔兽的残魂,如今周鹤正在钻研其道,或许不久之后就能创出抑制黑魔气息的术法,你留在都城,多少还能去看看状况,如果真的创生出来了,也能马上给顾茫使用。”
但墨熄执意先去一试,再加上梦泽从旁劝谏,君上最终还是松了口。
只是临行前,他把墨熄唤道朱雀殿,对墨熄道:“羲和君,如今燎与重华的边关战事频频,恐怕很快就会再次爆发大战。你一向头脑清醒,也当知道顾卿的心意,明白他的为人。他一定不会愿意你因为他的事情而耽误战事,孤虽允你一月闲假,让你陪他去临安寻求招魂之道,但希望无论结果如何,一月后,你都要按时归来。”
墨熄道:“是。”
君上点了点头,想了一会儿,又叮嘱几句:“如今望舒君险境未脱,岳钧天又年老病重,重华国内境况其实很是令孤不安,更何况宫中刺客,暗杀望舒君的刺客均还没有查出眉目,孤担心那些幕后之人还会对你下手。你这一路上,要多多留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