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污(177)
过了许久,或许是一个时辰,或许两个。
只听得轰地一声巨响,似乎连大地都为之震颤——
遥远城门处传来模糊不清的尖叫:“开结界!开守御结界!”
“东城门调御守修士!”
城门处迸溅着血与火的呼喊,传到太守府时已然成了支离破碎的残音,更被九目琴的琴声涤荡得犹如镜花水月。
“一曲终了,国师终于抬起头来,淡淡吩咐道,“攻城动作倒是挺快的。出去问问吧,这次重华的统帅们都有谁。”
侍立在一旁的随扈便领命出去了,过了一会儿,随扈小趋着跑回来,垂首答道:“启禀国师,守城营的弟兄们说这次重华派来的主帅是他们的羲和君墨熄!”
国师从容道:“一点儿也不意外。姓墨的骁勇善战,唯独不能和他的师兄对决,如今顾茫被我们送回去了,重华派他过来也没什么奇怪。副帅呢?”
“慕容怜。”
国师笑道:“烟鬼而已。”
“还、还有一个呢。”
“哦?”国师煞有兴趣地,“是谁?”
“慕容梦泽。”
国师覆在琴弦上的手指顿住了,而后他嗤道:“派个女人来当副帅,重华是要亡了,还是他们的君上老儿打算让他妹妹与墨熄多攀攀交情?慕容梦泽……一个灵核萎靡的药修来当副帅——重华给她领兵多少。”
“五万。”
国师嘻嘻笑道:“五万?就算她慕容梦泽心有韬略,然而自身羸弱至此,也不怕拖了别人后腿。这丫头好厚的脸皮。”
“国师所言极是。”
“对了。”国师稍停了片刻,忽然问道,“顾茫怎么样?我听闻他与墨熄的关系日趋和缓,墨熄之前还将他带回自己府上收为奴仆。这次征战他来了吗?”
“禀奏国师。顾帅——”随扈自知失言,忙改口道,“属下言错,是顾、顾茫——”
国师却微笑道:“无妨,他好歹也为我大燎效力了五年,我大燎没有重华那么多条条框框的规矩,你若想继续称他为顾帅也没什么不可。”
话虽这么说没错,但随扈哪敢再称顾茫为帅?
那随扈立刻道:“国师海涵,据大燎军机署前日探得的线报,顾茫被重华国君送去当了黑魔试炼的试炼体,出来时已是奄奄一息生命垂危,除非有大罗神仙相助,否则就算给他整个人泡进天香续命露里,他也断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恢复到可以跟来前线的地步。”
国师闻言却并无任何宽藉,他眯起眼睛,眸中闪着某种令人琢磨不定的精光:“谁说重华就没有大罗神仙呢?姜拂黎不就是个能活死人肉白骨的圣人么。”
言语中竟有些冷笑的意思。
随扈忙道:“盯梢着姜拂黎的探子说,姜拂黎又出去云游了,并不在重华都城。”
“他轻功甚佳,一向神出鬼没,若是不想被你们发觉,就算盯得再紧,也总能被他钻着空子。”国师道,“这支敌军之中,慕容怜、慕容梦泽都不必太过上心,只消留意着些墨熄。还有……若有任何疑似顾茫的人,速来报我。”
“是!”
国师一拂衣袖:“去吧,让他们守好城池。我要闭关三日,三日之后,我自会亲自解决这些后生。”
随扈恭恭敬敬地应了,很快躬身退下。
国师的指尖重新搭抚在琴弦上,轻动了数声,而后接着拨响那一曲悠长琴音。
“厚禄故人书断绝,恒饥稚子色凄凉。欲填沟壑唯疏放,自笑狂夫老更狂……”
夜更深了,遥远处厮杀和爆裂的轰鸣是如此清晰可闻。
城墙外,重华和燎国的修士在胶着对战,渐渐地血流成河,而城池深处的太守府,国师的琴声再也没有凝绝过。
待到吴钩高悬,白霜落瓦,太守府衙内的一盏油灯燃到了极致,它爆溅出成串的花火,蓦地熄灭了。
飘悬着那么多具死人的太守府因此显得更加鬼气森森,光线黯淡,但也正是因为这突然黯淡的光线,可以看到帷帐后头——与国师一丈之隔的纱帘之后,原来一直有一团模糊不清的光球正在半空中飘拂着。
只是那光球实在太昏幽了,先前并不起眼,它躲在角落里一浮一沉着,羸弱得好像随时都会散去。
国师抬眸,目光从黄金覆面后投射出来,落在着影影绰绰的光球上。
他贝齿森扣,对它低沉道:“……净尘,你看。我都哄你那么久了,你还不愿醒来吗?”
那团被他成为“净尘”的光芒萎靡地闪了闪,慢慢地,又暗了下去……
国师微微眯起了眼睛,低沉道:“任性也要有个限度,早些恢复过来,然后与我回去吧。若是你落到了重华人的手里,那他们这一群伪君子,可不会像我这般懂你。”
“你总不想再被封印。对不对。”
“乖,复苏吧……”
第144章 同眠
大泽城郊。
当旭日刺破云霭, 薄红洒满大地, 第一场攻城战总算是过去了。
古老的边陲之城在晨雾里逐渐显露出了它浴血一夜后的模样。它像是一头精疲力竭的巨兽, 横卧在这片辽阔的土地上, 破烂的砖瓦犹如翻起的皮肉, 染红的护城河像是从它伤口里汩汩淌出的鲜血, 还有城池之下堆积如山的尸体——
燎军的, 重华修士的, 横七竖八地交叠在一起,蝼蚁一般散落在大泽城下。
这是第一战,战事未休时,谁也不会先来收拾弟兄们的遗骸。这样的情形墨熄也好, 顾茫也好, 他们早已司空见惯。
只是仍会觉得很疲惫。
“墨帅, 不再进攻了吗?”
“对方应对仓促,损失虽重, 但一夜下来, 他们后续的戒备都已经调整到位,半个时辰前就与我们陷入了胶着拉锯。”墨熄摇了摇头, “长途奔袭再加一夜鏖战, 重华的修士都已经疲惫不堪,再打下去战局便是对我方不利。休兵吧。后撤扎营, 让他们处理伤势,各自修整。”
“是!”
重华的修士便撤至城郊周全处,筑结界战壕, 扎营休息。
墨熄也回到了他自己的营帐里。那里有好几个近卫在忙着收拾床榻桌几,其中就包括了顾茫。不过为了别让顾茫戴着的覆面显得太惹眼,墨熄特意命这次所有派发给他的近卫都戴了面具。
边陲的风吹得帐篷帘子哗哗作响,墨熄走进来,对正在忙碌着的修士们道:“我这里不用这么多人布置。你们都出去吧。”
顿了一下,又对顾茫道:“你留下就好。”
于是其他近卫都依言离开了,帐帘垂落,墨熄走到顾茫身前,抬手摘下了顾茫脸上的覆面:“没人了。不用再戴着这个。”
顾茫道:“你也不怕被人瞧见我?”
“不怕。”墨熄说着,转身将他的覆面搁在了床几上,然后上前拥抱住顾茫。
大抵是觉察到了顾茫的紧张不安,墨熄叹了口气道:“逗你的,我在营帐外施了镇守结界,没我的允准,别人进不来。”
他的下巴抵着顾茫的额前。
几许后,墨熄低头亲了亲顾茫的发顶,抬手抚摸着顾茫的头发,轻声道:“抱歉,明明是你的军队,却不能让你亲自率领着。只能由着我这个后爹折腾。”
顾茫低头笑道:“北境军差不多都大换了血了,我要是真的再回来,那我才是真的后爹。再说了,你我又有什么区别?你做的一点儿也不比我差。不过有一点倒是真的。”
“嗯?”
“我总不能一直躲在你身边吧。”
“……”
“墨熄,我也该做点事情。”
墨熄一点也不意外顾茫会有这样的想法,事实上他一直就知道顾茫早晚会说出这句话来。就好像他其实觉得哪怕给顾茫一次机会,让顾茫回到过去,顾茫也还是会选择走上这一条荆棘遍布的老路。
这个瞧上去很眼神很柔软的男人,其实有一颗比任何人都要坚定的心。
“会有委任交给你的。但不是现在。至少在第二次攻城战之前,你都不适合去完成我想请你完成的事情。”
他低头,对上顾茫有些失落的目光,停顿之后补上了一句:“劳烦师兄再等一等?”
既然墨熄都已经这么说了,顾茫也没什么好再讲的。两人折腾了一天,和北境军的其他修士一样都很累了,墨熄道:“你先去睡一会儿吧。”
“那你呢?”
“我再看一会儿沙盘。”
“你自己的身体自己要多上心。”顾茫抬手戳了戳他的心口,“看完早些休息,哥哥我在床上等你。”
“……”墨熄因为他最后一句话而颇为尴尬地轻咳一声。
顾茫看着他故作镇定的样子暗自发笑,明明都是已经抵死缠绵过那么多次的人了,却还是会因为对方一句不加掩饰的玩笑而默默绯红了耳尖。
他这个小师弟啊……偏生就是那么惹他欢喜。
沙盘推了很多次,进军的方式与结界布置、路线谋划也重设了很多次,等墨熄熬完,回头瞧见顾茫已经伏在行军榻上睡着了。
就算是一军将领,墨熄的行军榻也比其余人宽敞不了太多,所幸顾茫睡觉习惯蜷在一个小小的角落里,像是生怕占据了谁的地盘似的——他骨子里的卑微以兽性的方式体现出来便是这样的可怜又可爱。
专注地凝视了他一会儿,而后墨熄起身去洗漱沐浴,回来的时候顾茫还是一动也没动,猫儿一般蜷缩的睡姿。
他在床沿处坐下,动作很轻,没有发出更多的声音,只是床褥微微地下陷。
而后他合衣上床,手规规矩矩地叠在腰腹处,阖眸休息。
墨熄实在是个很自律的人,曾经有过的那些失控、暴躁、激怒,也实在是因为他被困在了一团迷雾里不知真相所致,并不能说他本身的性子便是如此。所以他与顾茫冰释前嫌了,好不容易盼得了与爱人的真心相待,他却一心担忧着顾茫的身体,而不是像世上的许多男子那样恨不能立刻巫山云雨将爱人重新占为己有。
如今他只希望顾茫能好好的,无论记忆能维持多久,清醒还剩多少时光。
他只希望他康健就好。
……
只可惜男人的身体与男人的脑子并不是同一阵线的盟友,睡到正午时,墨熄迷迷糊糊地从深寐中醒来,却立时发觉顾茫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翻了个身,侧蜷着缩到了他的怀里。更要命的是顾茫睡前随意拢着的浴袍散开了,雪白的衣襟下露出大片紧实的胸膛,一只赤裸的腿还微向前伸着,贴在了墨熄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