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分之想(62)
那个人对现在的自己说:“春来,回去吧,下次一起来。你不是一个人了。”
不是一个人了。
“若飞……”顾春来终于听到了自己的声音。
他猛然睁开眼,意识和视野总算回到身体。左半边撞伤了,但右边没问题,自己还有一只手,两条腿,能往前走一步,就离肖若飞进一步。
他还有话要说,还有年年岁岁的月亮要和对方一起看过。
现在还不能放弃!
顾春来以为自己早就无所谓。
他曾想过很多次,死后到底会变成什么。他想过鸟,想过树,想过游鱼,想过巍峨的山,想过肖若飞喜欢的糖喜欢的香水,或者他最爱的衬衣。
但现在,身体越来越冷,那一刻可能
真的要来临,顾春来反而什么都不想了。
他只想活下去。
他就想做顾春来,想看雾看风,看棉絮状的云,看翻滚奔腾发黄的草地,看乞力马扎罗的雪,在海面踽踽独行,抬起头,突然见到前方的灯塔。
他想做肖若飞身边的顾春来,回到对方身边,好好爱他,和心爱的人共度一生。
第62章 但是无人来
接到电话前,肖若飞总觉得顾春来就是去录节目。虽然制作组混蛋,户外录节目有风险,顾春来也会很苦很累,但他相信,第一天拍完节目,顾春来拿到手机,他们就可以谈谈。他会告诉对方自己的困境,他听了顾春来的留言,也相信对方会坦诚。
然后他们会和好,肖若飞也决定,等顾春来回家,由自己提出同居吧。他还没来得及考虑清楚后果,也知道艺人经纪那边无时不刻耳提面命旁敲侧击,提醒他顾春来目前的路线尚不明确,一丁点风吹草动都有可能成为压死骆驼的稻草。
但他们相爱,如果不能一起克服一切,未来将成空谈。
他相信他们可以。
而且现在年底了,工作再忙,抽出一两天约会也不是不可能。
万事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困难越来越少。待感情和事业都趋于稳定,由心病引起的耳鸣很快就会消失不见。
一切本该这样,计划本该顺利,他手中的权杖本该熠熠生光,指向未来。
所以当他听到肖灿星的消息,第一时间还以为节目制作组开玩笑,哪里搞错了。前两天还在怀中的人,怎能说不见就消失不见?
但顾春来的业务助理金鑫鑫在电话中重复了数遍,说与顾·白组合同一赛道的“殿堂组”报告,该赛道上的两组选手抄近路,而赛道外状况堪忧,白雁南不慎跌落山坡,而顾春来为救他,一起摔了下去。“殿堂组”发现状况不对后立刻通知制作组。现在比赛已经停止,制作组正在全力搜救二人,但周围地形复杂,尚未取得进展。
跌落山坡。摔下去。尚未取得进展。
肖若飞努力控制自己不要多想,但他耳边再次出现了盖过一切的蜂鸣声。他机械地被人推搡着,直至回过神,他才发觉自己已在移动,而脑袋里还残留着母亲的话——
“别担心股东大会,去接春来!”
肖若飞魂魄仿佛被抽走,丧失了对时间和声音的感知,只有视野中的景色一直在变,有天有云,有山有河,有水泥丛林,有高楼大厦。
最后停在他面前的,是白雁南。
他这才意识到要四下看看。周围有不少仪器设备,也有好多人,有白雁南的助理和经纪人,有哭红眼睛的小姑娘,连夏芷也来了。
“这是……医院?”肖若飞艰难开口。
白雁南点点头,拖住茫然的肖若飞,嘴里只能蹦出零星的句子。
顾春来180的身高,为演周小茶瘦到只剩50公斤出头,室外在冰点上下,背可能还有问题,就算这样,滑向山底时他还全程护着另一个人,最后造成了左臂前段开放性骨折,肋骨骨折,全身多处外伤。而他对自己的情况丝毫未提,背着脚踝骨折的白雁南走了好一截,最后才不堪重负,倒在林中。
那他的顾春来在哪儿?还疼吗?现在还好不好,为什么灿星的人也不去陪他?
“他……失血过多……还在抢救……”
白雁南忍耐好久的眼泪突然决堤,像失去所有玩具的顽劣的孩童,嚎啕大哭,一遍遍说着“对不起”。
肖若飞没有任何反应,只是盯着白雁南嘴一张一合,好似恶魔张开血盆大口,将他吞吃入腹,撕得他每根神经都隐隐作痛,耳中已经没了任何声响。
这明明是心理问题引起的生理异常。
可他的心病根本没解决。
他的心都要没了。
周围人太多,肖若飞觉得太吵。白雁南看似已无大碍,与其在这里坐着垂泪两行,不如去手术室外守着顾春来。他刚起身,却被白雁南的蛮力拦住。
“怎么了?!”
见周围人都战战兢兢的表情,肖若飞意识到,这句话几乎用尽自己全力,声波滔天。
白雁南也被吓到:“春来……春来他晕过去前交代我,卧室衣橱里有个木盒子,里面是……是他的……遗书。”
肖若飞看得到,最后两个字,白雁南说得有多艰辛。对于他们这个年龄,死亡实在很远,遗书也不过对财产保障的例行公事。
这是肖若飞人生中第一次感受到,这个词与死亡有直接的关联。他甚至不清楚,顾春来到底以怎样的心态,说出这句话。
他咬着牙点了点头,给留在城里的张一橙发了条微信,然后转身离开,独自走向顾春来所在的手术室。
不到两个钟头后,白雁南所说的盒子,安安静静躺在肖若飞手中。
盒子很沉,没锁,轻轻一碰就自动弹开,最上面赫然几份公证书,想必就是顾春来遗书的原件。肖若飞连忙盖住盒盖,深吸一口气,把自己呛了个咳嗽,喘了半天气才匀。
他这才再次打开木盒,取出公证书,抱在怀中。公证书下面压着个本子,本子旁边一叠信封,鼓囊囊的,每个信封上都写着日期,从毕业后第二年开始,每年一封,直至今年。
那本子肖若飞认得,是顾春来当年从不离手也不让别人看的素描本,用了太多年,边缘已经旧了。
有天肖若飞实在好奇,刚好顾春来趴宿舍桌子上睡着了,他就凑上前,做贼似的,偷瞄素描本里的内容。看了几眼,他就悻悻地离开了,上面不过是学校那棵著名的槐树,宿舍旁边食堂,一年级基础课的教室,还有学校后面他们常去喝酒的小巷。
这些微不足道的日常,突然在肖若飞心里变得鲜活。他犹豫片刻,再次打开素描本,树还是那棵树,小巷还是一样狭曲绵长,但铅笔的痕迹被时光磨得发油发亮,变得立体昏黄,带上记忆的味道。
印象中最后一次看这东西,最后一张图是护城河的河堤,可后面的纸张,明显有使用过的痕迹。
肖若飞缓缓向后翻,呼吸骤然缩紧。纸张上有眼,有鼻,有嘴,有眉心的川字,有耳根的红晕,有背影,有翘起的发梢,还有衬衫的衣角,不同角度,不同年龄。这些意象能拼出一个人岁月的光弧,但画的主人偏偏要把这个人打碎,以眼视眼,以手触手,以心度心,刻进自己的骨血中,以生命铭记。
这些碎片剪影,全都属于同一个人。
全都属于他,肖若飞。
肖若飞捂住嘴,继续向后翻。最后一张图,终于出现他完整的脸。
那张脸出现在手机屏幕中,稍有畸变,旁边有几个东倒西歪的酒瓶,落款时间标注的是今年一月一日。
肖若飞记得,新年夜那天顾春来和白雁南在拍《双城》,收工后在“世界之王”群里炫耀,片场好不热闹,衬得独自窝家里喝酒的自己愈发冷清。虽然他平时习惯独处,但这天不知怎么地,偏偏想找人陪,就在“世界之王”群里发了个堵嘴的表情。不出几秒,白雁南发来视频请求。他接通,看到白雁南泛红的面颊占据了屏幕,一直做鬼脸,还要亲亲。肖若飞无奈笑了,要他别闹,话音刚落,只听白雁南身后传出熟悉的声音,问他要不要吃蛋糕。
紧接着,顾春来的半张脸出现在光下,手捧缀满奶油的甜,递给白雁南,眼角有瘀痕,嘴角上翘。
肖若飞下意识问了句:“怎么回事,你?”
白雁南接过蛋糕,叉起奶油就往镜头前怼,肖若飞左闪右躲,动了几下,才发现自己再变换角度,也没法看到顾春来更多的角度。
这时顾春来侧过头,透过奶油的缝隙,眼角隐约有一丝鱼尾纹,看得出心情不错:“雁
南揍了我一顿。”
肖若飞没反应过来,下意识讲:“别啊,别闹掰,你俩。”
顾春来微微敛笑,柔和地说:“刚拍完飙车接打架的大戏,没来得及卸妆。”
说完,顾春来蜷起手臂,敲敲绷紧衬衫的肱二头肌。
肖若飞恍惚了。
顾春来已经不再是彼时的少年,四肢细长,双眼似蒙着薄冰的无风的湖,只要不站在台上就微微弓背,毛病不少,因为出过车祸不爱坐小轿车,因为被人打过所以不爱拍打戏和被打的戏,除此之外,就是个脾气有点臭又不爱理人,除非动一动否则没反应的含羞草。
唯有演戏,唯有镜头前或舞台上,顾春来才会变成另一个人,闪耀地根本移不开眼。
肖若飞甚至不清楚,他几时不怕开车,几时可以与人近身肉搏,几时普普通通站在人群中便那样光芒万丈。
他下意识说:“喂,蛋糕,我也要吃。”
这时电话彼端开始倒数计时,从十到一,背景的夜空开出漫天星火。对面的剧组互相拥抱庆贺,好不热闹,肖若飞觉得自己多余,刚准备挂电话,屏幕里被簇拥的人突然与摄像头对视,笑得毫无芥蒂。
“若飞,新年快乐。”
然后电话陡然挂断。
肖若飞没来得及问“你怎么出来演戏了,真的跟楚铮鸣有关系吗”,没来得及问“你已经不怕坐车了”,没来得及问“楚铮鸣打你的阴影已经过去了是不是”,没来得及问“你考虑过电影没”,更没来得及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