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分之想(26)
肖若飞看着顾春来无所谓的样子,心里陡生烦躁,可就算他把脚步跺成踢踏舞,顾春来也不知道他在气什么。他记得很清楚,顾春来不能着凉,上学的时候两次都因为这个原因,后背疼到爬不起来走不了路。第二次犯毛病后,肖若飞硬是拖着他,将他拖到了医院,软硬兼施,给他彻底查了一遍,最后也没查出是原因,只能说是车祸后遗症。之后肖若飞像家长般盯着他,刚降温就催他穿秋衣秋裤,当面催了两个冬天,就算后来二人再也不说话,每逢入冬,他还要在“世界之王”群里旁敲侧击。
现在这个人居然穿着条破布裙子就来回跑,还满脸毫不在意,肖若飞一急,直接脱下夹克衫往顾春来身上裹。顾春来反应也是快,拔腿就跑,脚下踩的高跟鞋好似风火轮,甩下一句“你不能冻着”,就不见人影了。
肖若飞紧赶慢赶,总算跟着顾春来的脚步赶到了片场。
这段激情戏,是今天最后一场戏,也算是全片重头戏之一。作为男主角的周小茶,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感情爆发,主动求欢,完成人物关系的蜕变。写剧本时,肖若飞把这段戏当做第二幕向第三幕的转折,花了不少功夫,尤其后来换了顾春来演,他更是绞尽脑汁,才改得符合演员本身。
最后的成品大家倒是都满意,也符合肖若飞剧本的一贯风格,简洁凝练,没有废话,没有过多拍摄指导,给导演和演员的发挥空间很大。
为了过审,导演决定避免过激画面,采用近景和特写集中表现人物心理变化。这样一来,比起精心安排每一帧的动作和神情,演员全情浸入流淌的爱欲,显然更适合这段戏。
顾春来和余千帆在布景前简单试过光,就被请到一旁酝酿感情。这场戏本身就长,还没有太多的机会,毕竟相同的裙子数量有限,撕完这一批若还是过不了,就得等好久。
剧组根本等不起。
相较于被动接受的一方,主动的周小茶显然在情绪上更加复杂。导演与余千帆简单交流后,也一直启发顾春来,让他调动记忆,寻找最亲密的拥抱,寻找迫不及待的吻,寻找最冲动最激烈的感情释放。
可顾春来都没有。他这辈子只喜欢过一个人,而且是过去时,在那个暴风雨夜,这个人已经带走了他的心抽走了他的筋,他已经没有力气再去喜欢谁,遑论调动起那种脸红心跳的情绪。就算他放下了那段过去,就算时间已经用另一种东西填满了他空缺的心,他还是不想给自己捅刀,再次血流成河。
现在这样就很好,他和肖若飞相处得很好,作为哥们作为朋友,似乎没什么不对。他不想再让自己陷进去,不想再一次失衡。
没必要用自己的感情经历来调动情绪,顾春来想,自己演过从弱冠之年到年逾花甲的角色,而且演了七年,几乎成为他。那个角色有家,有爱人,只要想想角色的感情经历,是不是也能找到这场戏要求的感觉。
顾春来闭上眼,试着让自己回到那一刻,但他眼前不是灰尘满天的舞台,而是一棵大槐树,槐树旁站着一名少年,脊背中央有一块汗渍,像栖息在汪洋中的岛。他猛地甩头,想要甩开这画面,可回到脑袋里的却是某个夏夜的陋巷,坐在他旁边的人满面酒气,用唆完麻小的手揽住他的肩膀,对他说“我们一起拍这世界上最棒的电影”。他再想,是那年夏天的100个吻;再换,是长大的少年怀抱太阳花出现在后台的样子。
无论怎么想,他只能想到那个人。
无论怎么努力,他都没找到别的可能性。
时间到了。
顾春来显然陷入某种情绪,不见疯狂,不见弥漫的情欲,反倒有一丝哀伤,哀伤背后,是更摸不透的感情。与他合作过多场戏的余千帆,也受到他的影响,更加投入地注视着他。
打板,机器运转,导演喊“开始”。
顾春来屏住呼吸,眼睫轻垂,喉结微颤,牙齿衔唇,两道红润之间透出一丝月白,抬起青筋明晰的手,用指背划过对方的眼角。这时片场安静地吓人,照明灯灯丝的嗡嗡作响都听得一清二楚。就算爱刮风的白水也给足他们面子,没有一丝飘荡。他怔了几秒钟,随着喉结轻轻上下滚动,传来一声轻微的吞咽。这好似某种信号,某种开关,在场的人仿佛能听到闷雷滚滚,雨打芭蕉,仲夏闷热的潮气在二人之间胶着。顾春来低下头,埋在对手的脖颈之间,而余千帆也配合着抬起手,紧勒后领,蔻丹如血,纤指如泪,一点点剥落覆在躯体上的外壳。顾春来脊背暴露在空气中,冷得发疼,就算再完美的遮掩,也遮不住最深刻的疤,但肖若飞突然觉得,那疤痕他根本不会破坏画面的美感,反而给了角色别样的力量。只消片刻,顾春来呼吸也变得急促,后背的两块蝴蝶骨随着肌肉来回抖动,像要挣脱茧的飞虫,随时要生出华美的翅膀。
这个时候,摄影机推进,画面出现余千帆忘情的表情后,便转到了顾春来的后颈,一点点移动,移到他滚动的喉结,明晰的下颚,移到他发红的耳尖,移到他眼角,最后静止在他的眼睛上。
那眼神像是要把对方吞吃入腹,有心动,也有心碎,好像活了七日的蝉,没有明天,只有今夜,一晌贪欢。
肖若飞盖住脸,如炭般滚烫。原来这就是顾春来亲吻一个人的表情,这就是顾春来爱着一个人的表情。
那么熟悉,又那么陌生。他知道自己一定见过,却想不起到底在哪儿见过。
导演轻轻喊了卡,余千帆作势要坐起来,可顾春来双手撑着身体,纹丝不动。余千帆提醒他,他没反应;导演说换个角度再来一条,让他去房车换衣服再过来,他也没听到似的。
肖若飞忍不住上前,拽住顾春来冷如铁的手臂,喊他下床,却突然被他挣开。
毫无预兆,顾春来逃了。
天色已深,老旧的街灯在路边苟延残喘,忽明忽灭。顾春来的影子闪得飞快,有一下没一下,最后消失在洗手间中,连滚带爬,狼狈地钻进距离门最近的隔间。
他掀开裙子,扒掉内裤,果然,眼前是他最不愿意看到的景象。
他有了不该有的反应。
这是演戏的大忌,是十分不专业的表现。他刚才一直迷失在那种情绪里,眼前一直晃着那个人的脸,直至熟悉的热度碰到手臂,他才一下子被拽回现实。
这种时刻,除了落荒而逃,还能怎样?如果再看对方一眼,自己的情绪恐怕就要失控。
顾春来含住食指,牙深深陷在肉里,刺痛感顺着关节传到手掌,传到手臂,传到心里,把心肝脾都移了位,肠子缠住肺叶,呼吸都变得凌乱不堪。他的手要失去知觉,血腥味在他口腔里扩散,就算这样,那里依旧精神,嘲笑着他的心,嘲笑他的无能。
他终于无力地抽出手。
那两排血印像恶魔啃噬猎物留下的痕迹,蛊惑他,指引他,带他深陷。他的理智已抵不过本能,带着血印的手缓缓下落,向欲望投降。
他死死咬住嘴唇,手剧烈地颤抖,大脑发白,天旋地转,在某一刻,铁锈味和膻腥一同占据了他的视线,而他总算能平复呼吸,听清周围的世界。
熟悉的脚步声踩着瓷砖,像一条响尾蛇,缓慢靠近他所在的隔间,越来越近,最后停在他的隔间之外。
是他熟悉的棕色骑士靴。
那人轻唤一句:“春来?”
第29章 初吻
顾春来好似被人揪着后颈拎起来,全身失重,双脚离地,慌不着路。他东张西望,周围就两块隔板,抽水马桶,几卷厕纸,还有孤零零的垃圾桶,都藏不住大活人,也藏不住空气里那点若有似无的腥臭。他扯了几节纸,胡乱蹭着沾满液体的手,蹭得稍稍褪色的掌心又泛红潮。
“春来,我知道……你在里面。”肖若飞声音很低,有点哑,似乎只让顾春来听到,天地神明都不可以。
“别过来,你先等等再说!”
顾春来羞愧难当,被人撞破国王的驴耳朵,匆忙丢掉揉烂的纸团,拉水闸,打算把刚才发生的一切冲进下水道,就当没发生过。
待水声回落,肖若飞再次开口:“好点了吗?问题……解决完没?”
原来他都知道!
“没关系,你第一次拍床戏,真的没关系,别往心里去。”
“不可以!”顾春来脱口而出,“拍戏有生理反应根本不专业!”
骑士靴挪动位置,离门更近,鞋尖透过下端的缝隙,在隔间里投下一块棕色的光晕。肖若飞的声音也更近,贴着门,扩散到顾春来双手可及的每个角落:“你是正常的男人,有反应很正常。最后效果很好,监视器里什么都看不出来,导演也满意。她说,今天先收工,明天拍另一个角度,不露背,你不用提前化妆。”
“但你能看出来……”顾春来声音沮丧地能摘出乌云,“别人……别人恐怕也……”
“这,我就没办法了,”肖若飞声音透出一丝无力,“我本来跟他们说,你背疼,去穿衣服。结果摄影师笑我,说你跑得飞快,哪是背疼,是鸡儿疼……”
顾春来仿佛踩到钉子,叫了一声,后退几步,更是不敢靠近出口。一旦离开这里,必定要接受无数双眼睛的拷问和质疑,只要想想,他连碰触门锁的勇气都没有。
见顾春来半天没讲话,肖若飞继续:“不过你别担心,学姐替你解释了,导演也替你解释,她们都说,开拍前,你在想你喜欢的人,表演的时候代入了。”
“没、没有给学姐造成太**烦吗?”顾春来声线尖细,混着哽咽。
肖若飞顿了顿,说:“这个……你得亲自问学姐,我没法替她答。”
“那你呢……有没有给你带来麻烦?”
肖若飞感到莫名其妙。拍摄完全按进度走,不快不慢;之前自己闯的祸也算有了完美的解决方案。作为驻场编剧,现在基本没有他的事情,又谈何麻烦?他想了想,只好不明所以地答了句“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