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分之想(28)
肖若飞见顾春来看自己稀罕,特地在他身边熟练地转了两圈,然后停在他面前,站得笔直。“你看,这次是我高了。”
“什么啊,你又在考虑这个。”顾春来笑得扯到背,也停不下来。
刚入学的时候肖若飞个子不高,军训时永远站第一排,上课坐到后排就看不到。后来融入了环境,顾春来总爱把比自己个头小的他和白雁南当弟弟,照顾他们,尤其是肖若飞,那时候虎头虎脑的,整个人也不像现在这般棱角分明,光彩锦绣,虎头虎脑的,笑起来能化掉一杯汽水里的冰。他清楚,被自己这么说,肖若飞肯定不服,毕竟自己才是整栋楼最小的一个,入学时刚满16岁,就因为身高问题,死活不肯喊他一声哥。他俩较了整整四年劲,肖若飞天天加餐,牛奶起司牛肉轮番来。在毕业那天,当他被肖若飞压在白雁南的床架上时,他终于发现,眼前这个人比自己高了,而他努力找,再也找不回过去的影子。
“我说,若飞哥,”顾春来站不直,便就势往前探头,从下面抬起头往上看,盯着肖若飞线条分明的下颚和发青的胡茬,“这儿怪冷的,咱先回去?”
“你、你突然说啥?!”
顾春来理所当然地讲:“你年龄比我大,叫你哥理所应当。”
肖若飞仍是见了鬼的表情。
“当年约好了,等你长过我,我喊你一声哥。”
肖若飞恍然大悟:“这都……多少年前的事了。”
“不管多少年前,该喊的还是要喊。你忘了吗,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忘?怎么可能。”肖若飞视线也变得深沉,像是要透过顾春来看到他们没能经历的过去,“行了,剩下回去再说。你能走吗?不能走的话,让橙子送鞋都时候顺便推付轮椅?”
顾春来连忙拒绝。刚好张一橙也到了,他和肖若飞就一起架着顾春来往旅馆走。
虽然疼,虽然走路难受,但如果不走,现在依赖轮椅,以后遇到这情况,他就更难自己往前走。这些年顾春来中医西医都看过,治疗方法用了不少,可他背上都是疤,皮肤敏感,稍不注意就容易红肿溃烂,比疼更痛苦。除了慢慢养,这毛病没别的办法医。
不过他现在已经好多了,好些年没疼过,他几乎都要忘记这种感觉。
每年冬天他都在剧场里演戏,那地方很热很燥,灯特别亮,全身都要用力,动作很大,声音也不小,一场下来经常热得湿透戏服,根本没机会让他冷。去年这时候他在拍《双城》,故事也发生在冬天,穿得厚,衣服里面还可以贴暖宝宝,拍摄地又靠南,全程下来没什么不适。
今年恰好碰到冷得早的白水,外景不少,在初冬要拍满一年四季,有些时候根本连暖宝宝都没得贴。他一度天真地以为自己甩掉了某些旧毛病,可它们只不过藏起来了,伺机而动,在自己最脆弱的时候蹦出来,大杀四方。
还好影视基地不大,不一会儿他们就到了旅馆房间。
二人合力把顾春来拖到浴室,肖若飞帮他脱衣服卸妆,张一橙负责放水。他堵住浴缸,龙头打最热,哗哗流水声盖过了一旁的对话。
早先调到顾春来手下,张一橙听肖若飞嘱咐过,这个人没太多要求,性格好,随和,很好照顾,就是偶尔会陷入自己世界中,这时候就随他去,他一定不会影响工作。唯一要注意,平时说话聊天尽量不要问他家人情况,还有随时备着打底背心,万一需要试戏服,好有个准备。
这些日子接触下来,张一橙真没太明显的感觉,肖若飞提到的情况仿佛假的一样。
直至方才,他接过顾春来一只胳膊架在肩上,从毯子的缝隙中看到对方后背凌乱的伤疤,才惊觉肖若飞的话根本不是天方夜谭,不是别人的故事,而是真实发生在身边最亲近的人身上。
他突然有点想哭,但这时候不能哭,哭只会让对方更烦恼。他只好接着放水,听旁边的肖若飞边卸妆边念,要顾春来自己注意,要他别再逞强,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如此剧烈的疼痛,一定有先兆。
张一橙使劲点点头,见浴缸差不多灌满,关掉水龙头,起身说句“水好了”,就要架着顾春来往浴缸里送。
“橙子,咋了?”肖若飞和张一橙一起将顾春来送进浴缸,然后从纸抽盒里拽了张面巾纸,贴到张一橙脸上,使劲蹭蹭,贴着他耳朵说,“刚谢谢你。麻烦再帮个忙,跑食堂,东西发你手机上了。”
张一橙不明所以:“我得给春来……小顾老师洗澡不是?”
“这种事儿我来,麻烦你跑个腿,可以?”
张一橙觉得他简直瞎胡闹:“您老也是半个残废,手还裹绷带,怎么洗啊?你这还得让别人给你洗头呢不是?”
“给自己洗头,用两只手;给别人,一只就够。这世界上还有种东西,叫手套,懂?”
张一橙不好再说什么。心意已决的肖若飞,全世界的马栓一起都不一定能拉回来,更何况区区二十多岁的青年。他看了眼肖若飞的微信,上面是西红柿鸡蛋面的菜谱。这种东西,天下哪个厨师不会做,他不明白,干嘛特地用这个菜谱。不过肖若飞吩咐,他必须照办。
送走张一橙,肖若飞总算能顾及浴缸里的人。他缠好伤手,面对浴缸,竟发现顾春来靠着缸边睡着了。
这动作太危险,可顾春来睡得很香,手抱双腿,只有头搂在外面,平日里略带冷傲的双眼被眼睑盖住,上下睫毛交叠,薄唇抿成一道缝,微微下垂,显得伤感,却格外安详。
肖若飞已不记得到底有多久没见顾春来毫无防备的模样。他不自觉抬起手,垫在顾春来的头下,希望这样他能舒服点。
一天忙碌后,肖若飞总算偷得半刻清闲,不用考虑工作,不用考虑拍摄,只要和顾春来待在一起,什么都不用想。浴室里太安静太暖和,强大的时差终于再次袭来,氤氲的水汽带着酒精似的,熏得肖若飞快要睁不开眼。
他正打算拍拍顾春来,让对方醒醒,洗好澡去床上睡,忽然,洗手台上闹铃声大作,震动反复敲击大理石桌面,在狭小的空间里如悠远的钟鸣,惊得人睡意全无。
顾春来突然抬起头,双眼瞪圆,大口喘粗气,好似被无形的手拽到陌生世界,惊魂未定。他眼珠晃了一圈,最后定格在肖若飞身上,迷茫的表情瞬间化开散去,嘴从惊讶到翘成新月,眼眯得只剩两条缝。
“好像没晚。”顾春来呼吸还没喘匀,语气中尽是兴奋。
肖若飞也受到影响,嘴角不自觉上扬,抬手擦掉顾春来头发甩到脸上的水珠,笑着问:“咋了?”
顾春来摸到洗手台上的手机,解锁,打开微信,匆匆敲着键盘。下一秒,肖若飞的手机也开始响。他嘴里讲着“有话直接说”,手却不自觉碰到手机。
屏幕点亮的刹那,正中央有条消息提示,来自“花”,上面写着——
“生日快乐。”
他打开来看,无数插满生日蜡烛的蛋糕从天而降,像是一个甜腻又完满的梦。
“我是不是第一个?”
顾春来笑得比那些蛋糕加起来都要甜。那表情,肖若飞这辈子从没见过。
他差点没回过神。
第31章 生日快乐 II
“谁能比你早,”肖若飞说,“你当然是第一个。”
顾春来撑着浴缸边,表情好似计谋得逞,得意地甩了甩腿。
之前每年到11月11日的凌晨12点,他都不好意思第一个发出那四个字,总等别人最热闹的时候,伺机滑进去发个红包。
今年他们关系总算回暖,顾春来也不必再瞻前顾后,便特地定11月10日晚23点59的闹钟,想着能第一时间送出祝福。
原来上大学,每逢有人生日,他们都会趁熄灯后,偷偷摸摸聚到某宿舍,裹住被子席地而坐。七台手机屏幕亮着,蓄势待发,寿星公设好12点的闹铃,之后黑屏。待闹铃响起,唯一黑着的屏幕被擦亮,寿星公布胜者,生日聚餐时可以和寿星平分蛋糕上各种奇怪的点缀。
每逢11月11日,胜者都是顾春来;4月1日,最先点亮顾春来屏幕的一定是肖若飞。这情况持续了三年,到第四年,在外拍戏的白雁南特地跑回来给肖若飞庆生,八个人围一起的时,眼见时间要到了,顾春来的对话框顶上突然弹出数字1。
他匆匆忙忙切出去看,是白雁南的私敲,大意是,之前他都是第二,这次作为男朋友希望这次能得第一,就问顾春来能不能让给他。
顾春来一晃神,闹铃响了,再切回去,按下发送键,前面不多不少刚好排了六个人。
第一位,是白雁南。
“这不挺好吗?”顾春来掀起被子,终于得以喘息。他见坐在对面的肖若飞盯着屏幕出神,便小声说:“恭喜你,得偿所愿。”
这时,白雁南端着蛋糕走进宿舍,火光摇曳,烛泪一滴滴往下淌。肖若飞往常都要巧克力蛋糕,三层的,上面摆满布朗尼和泡芙,哪知这回的居然很简单,没裱花,也没各式各样的巧克力碎做点缀,上面就一层厚厚的奶油,看上去像学徒的作品。
只有蛋糕中心,两个小人被蜡烛包围,好似最梦幻的爱情片中的场景。
顾春来一眼就认出那是自己的木雕。平时没事做,他喜欢用画画和木雕杀时间,尤其木雕,一做一天没问题。这样爱好,只有去过他家的肖若飞和白雁南知道。前阵子过暑假时,白雁南特地打电话来,问他能不能帮忙雕两个小人,价格好商量。当时他一口答应,分文未取。直到那时那刻,他发现自己雕出来的两块小木头贴在一起,不知是背靠背看星星还是面对面接吻,也不知自己该高兴,还是哭。
他记得肖若飞当时很开心,还偷偷拿走一个小人,藏起来,不让别人动。
或许这就够了。
不知道为什么,从那天往现在数,已经过去整整九年,当时每个细节顾春来依旧记得明明白白。他偶尔想,如果那天自己没切出去,没看到白雁南的消息,或者从一开始没答应白雁南的请求,他们的命运是否会变得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