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分之想(13)
“其实,你仔细想过,你就知道,和他签,有朝一日,你们肯定在一起。”
顾春来摸出一颗烟,撕开,放鼻尖嗅了嗅,说:“我不至于谈个恋爱就签公司。再说了,那只是工作关系,你见谁家一起工作了十年十五年的同事有事没事就抱一起啃的吗?”
“但……你俩,不太一样。”
“怎么不一样?”
肖若飞不答了。他不想提起毕业那晚,不想提起让他们八年没有说话的那个夜晚。他知道,顾春来也在极力避免回避那个雨夜在520宿舍里发生的一切。这是他们之间心照不宣的默契。这样就很好,他们之间像上学时那样相处就很好。可以聊天,可以开开玩笑,可以无伤大雅地斗嘴,可以做朋友、做哥们,可以一起拍戏,可以在深夜的陋巷喝一瓶烈酒,醉至天明。
他们躲在永远飘雪但四季如春的雪景球里,看驯鹿奔跑,听天使唱颂歌,永远停留在最好的时刻。他们都不必打破罩在雪球外脆弱的玻璃罩,摔得粉身碎骨,撕得鱼死网破,破坏掉原本平和的世界。
“哎,烦死了,不管别的,先别答应他。给你这个,有空看看,看完告诉我咋样。”肖若飞突然叫了一句,抬起手揉乱顾春来的头发,然后塞进他怀里一张纸,转身走远。
顾春来怔了半天,张一橙喊他打道回府,他才从木头状态恢复过来,跟着对方回停车场。
怀里的纸很薄,风一吹便止不住打颤,掀起一角,露出里面的字迹。
纸上是熟悉的手写体,歪七扭八,密密麻麻,最顶上写着——
“顾春来事业发展规划。”
第15章 世界一隅仿佛只有他和他
经历了太多风波,10月14日号清晨,《说学逗唱》官微发了条微博,没买数据也没买热搜,各位演员和工作室转了一轮,片子就这么开机了。
除了周逸君的镜头,影片基本按照故事发生的顺序拍,有助于演员酝酿情绪,更方便入戏。
开拍头几天顾春来没戏份,彻底落了个清闲。张一橙就问他要不要自己陪,逛逛白水。顾春来婉拒,找了把折椅,戳在监视器后面两三米的地方,不碍导演事,能看监视器,也能看现场。
不算学生时代,严格意义来说,这是顾春来第一次真正演电影。
虽然都在银幕前,但他清楚,电视剧和电影的表演方式截然不同,和话剧更千差万别。他空有理论,却从未实践过。
第一天拍《双城》时,导演总嫌他眼神太复杂太满,夸张了,不过那是话剧演员最开始的通病,叫他收着点就好。他不知道收到什么程度比较好,就停下来看和自己对手戏最多的白雁南。看了两场戏,他差不多摸透了,就这么跌跌撞撞继续拍。
这回到了电影片场,之前构筑的一切可能都要推倒重来。
好在他可以近距离观察传奇影后的表演。他还有时间。
一大早,剧组全体人员准备就位。差不多到时间,肖灿星身穿红褐色粗布短褂和黑裤子,头发盘在脑后,整整齐齐梳个发髻,不施粉黛,从片场房车中走出,走到做记号的位置。
导演方裘上前和她讨论了些什么,距离太远,顾春来听不到,从口型他读出大致内容,不外乎再次确认这场戏的机位和场面调度。两三分钟后,她简单走了下位,便正式开拍。
方裘喊“开始”的那一刻,顾春来直接被震住了。
前一秒还光彩夺目的人,下一秒便微微驼背,步履沉重,步伐缓慢,眼中是难以掩饰的疲惫,还有一丝倔强不肯放弃希望的火苗。他忘了肖灿星,忘了那个在饭桌旁神采奕奕宛若少女般的人,眼中只剩杜江雪。
故事最开始,是杜江雪跑赔款被敷衍的戏。那时她已经历了许多变故,生活的重担一点点压在她背上,她要上课,要照顾丈夫,还要为了不多但能救命的钱跑前跑后。她终于鼓起勇气去建筑商那里讨要赔款,敲开了包工头办公室的门,但没有人见她,她只能等待,无尽等待只会把请耐心耗空。
这场戏是影片开始第一个镜头,长达两分钟。这段镜头里有三个人,杜江雪安静地等,旁边两个人一边讲笑话一边等。杜江雪来讨赔款,另外两个人来讨债。吃这口的观众,应该立刻就能被这强烈的对比吸引。
顾春来屏息凝神,目不转睛,生怕自己的呼吸破坏了这完美的现场。敲门声响起,杜江雪进屋,漫长的等待中,旁边两个人一直在讲村口瘸子老王闹出的笑话。窗外从晨光熹微到暮色漫天,杜江雪从希冀到一点点绝望,从难过到心死,最后在“老王踩到驴屎滑了一跤摔死了”的哄笑声中,转身离开。
整个镜头一气呵成,行云流水。导演喊了“咔”,工作人员动了位置,顾春来仍曲膝弓背盯着前方,久久不能回神。什么整容毁容般的演技,都不够形容肖灿星。要顾春来说,那是换魂般的演技,就算今天演只猫明天演条狗,都能让人心服口服。
晚饭时,顾春来有些心不在焉。其它演员都扎堆坐在一起,讨论接下来的戏,只有他自己窝在桌子一角,餐盘里满满的饭菜,几乎没动。
吃完了一轮的肖若飞打饭回来,见顾春来餐盘里好多东西,就挤了挤他身旁的人,一屁股硬插了进去。顾春来还走着神,根本没注意他,他就不动声色探出勺子,从顾春来盘中偷红烧虎皮鹌鹑蛋,得逞了还要来一句“你不吃我全都吃光了哦”。
顾春来手杵着下巴,安静地往他身边推了推餐盘。
这下肖若飞不接了。他举着盛有一颗蛋的勺子,收回手。
顾春来爱吃,这东西还是顾春来爱中之爱。肖若飞记得,几乎不对自己动怒的顾春来,当年上学时为了几颗红烧虎皮鹌鹑蛋,愣是整整半天没跟他讲话。
“太阳怎么从西边出来了?”肖若飞好奇地捅捅顾春来。
顾春来干脆答:“不饿。”
“鬼才信,你从早晨到现在,就吃了个菜窝头,喝了碗稀饭就荷包蛋。”
顾春来的肚子很配合地咕咕叫了几声。他有些不好意思,从肖若飞勺里夹回蛋。“我今天……脑袋有点懵,到现在脑子还不太清楚。”
“昨晚没睡好?橙子打呼噜,是不是?”
顾春来沉默着,好半天才挤出三个字:“也不是,昨天晚上睡得挺好的。其实……我在想这个……”说完,他拿出一张折叠整齐的纸,递给肖若飞。
不用打开,肖若飞就知道,那是自己写给顾春来的企划书。看顾春来的表情,他有点不敢打开看。
可顾春来根本没给他缓冲犹豫的时间,直接摊平。
白纸黑字上,打了一个大大的红色问号。
“你这是什么意思?”肖若飞绷紧声音,如临大敌。
“先别急,我先把话说完。”
肖若飞深吸一口气,拿出手机,死死盯着屏幕,胡乱划,边划边讲:“你说。”
大学四年,从业七年,最开始懵懵懂懂,到现在,顾春来走了这么长的路,才能稍微多些信心,才能在上台前不吐得昏天黑地。后来演《双城》时心里虽然没底,他好歹还是摇摇晃晃走了过来。
但这次不同。
他好像回到当年第一次站在剧场里,看卢师兄和老团长对戏情景。过去的表演经历,优等生,感悟力强,充满灵性,话剧界的新希望……等等等等,所有的经验和骄傲那一刻统统成空。
他觉得自己刚摸到表演的门,宛若刚出生的孩童第一次睁开眼,看到世界的模样。
“若飞,你也知道,我原来没演过电影……”
虽然答应了对方,但没待顾春来讲完,肖若飞便不满地打断他:“喂!我的毕业作品算什么?!”
“你的毕业作品对我来说就是你的毕业作品,独一份的创造,”顾春来嗤笑一声,表情随即变得严肃,“你还记得吗?你的毕业作品,十五分钟的片子,我们用了一个暑假磨剧本,准备了半年,拍了整整两个月。演话剧的时候,排练少说三四个月,多了要大半年。但这部片子围读剧本只花了一周,拍摄时间两个月……”
“《双城》不也差不多?”肖若飞发问。
“那部剧拍摄时间要长一些,”顾春来笑着更正他,“而且表演方式……我不是说他们不好,只是我觉得要相对松弛许多。”
而电影,依顾春来的理解,恨不得全身每个细胞都要演戏,能表现情绪的变化,要求更精确更到位,比电视更戏剧化,却不及舞台的挥洒自如。
之前很多人对他说,演话剧的,演电影肯定没问题。就连肖若飞之前都那么笃定,自己没问题。但他看到了天花板,看到了天花板外的天空,才知道先前的想法究竟有多幼稚。他不清楚能不能接住对方的戏,也不清楚,当二人出现在同一镜头中,自己会不会破坏了画面的平衡。
“若飞,我有点怕。”顾春来的语气,近乎求救。
肖若飞收起手机,认真看着他,说:“你跟熊搏斗过,从杰森手下死里逃生,也会怕?”
顾春来反应过来,想起那时讲冷笑话的样子,突然有些难为情,摆摆手要肖若飞别再提。
肖若飞继续讲:“还是那句话,放开去演,我看过你的表演,才敢这么说。你肯定有不足,很正常,谁都有,灿星老师也有。”
顾春来意识到,这不是同学对同学情分上的安慰,是一名电影人对另一名电影人真诚的剖白。他下意识坐直身体,目不转睛盯着肖若飞,反复思考后,说:“我做过调查,灿星影业主打电影开发制作,主打内容生产,而雁南的飞翔工作室更擅长让艺人积累人气,走得更远。”
肖若飞心有不甘,但顾春来说得一点都没错。
“我没真正做过,不知道能不能做好。我想在做决定之前慎重一些,对我自己负责,也对你负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