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分之想(49)
“那个啊……”顾春来深吸一口气,“我外公离世前的样子和周逸君差不多,只不过他不认得我了。”
顾春来的外公死于中风,和片中周逸君的死因一模一样。
“外婆走了之后,我外公很少跟我说话,也没有什么笑模样。那时候我刚好叛逆期啊,也不想理他,两个人天天在同一屋檐下,明明是彼此唯一的亲人,却搞得像仇人见面分外眼红。有一天,我正跟着外公在剧场学习,他突然举着道具一边打我一边骂我,嘴里却喊着我爸的名字,让我爸去死。那天我才清楚,他得了阿尔茨海默症,有一段时间了,只有他的副手,也就是我们现在的老团长知道。
“我去查了资料,渐渐明白可能发生的症状。虽然可以照顾他衣食起居,但我没法治好他的脑子。没过两年,他几乎不再认得我,一会儿把我当成我爸,一会儿把我当成我妈。他年纪大了没法打人,但他是出了名的铁血导演,说话特别毒,我被骂得根本还不了嘴。高二的时候,他的病越来越重,我就不敢去上学了。老团长对我很好,帮我请了家教,我自己有时间抽空学,挺幸运的,最后到了理想的学校。
“但在我高考前,他突然走了。他走的那天我正解不出来一道题,他却一直喊我,我受不住,回了句嘴,就跑到市图书馆学习。可能一两个小时后吧,老团长忽然给我打电话,让我去医院。原来我外公因为大脑长期病变,引起中风,可能有生命危险。他被抢救过来一次,醒了之后却把我当成我妈,嘴里一直念叨着什么。
“我那才知道,这么多年,他原来一直觉得我恨他。你想,他把我养大,临终前还想着给给我买新衣,记得我想考表演系,也记得我爱吃的饭菜,我怎么可能恨他?可那天不管我说多少遍,他都听不明白。
“说不出口的遗憾,全天下都有。我真的不怪你,只不过我刚好遇到。我猜你也遇到了,否则不会写得这么难过、这么真。”
说完,顾春来终于敢看一眼肖若飞。没想到自己眼泪止了,对方却红了眼眶。他的心好像被这个人的手攥住,挤出血泪,挤出蜜,挤出五味杂陈。他忍不住向前,亲了亲肖若飞的眼泪。肖若飞抱住他,脸埋在他胸口,嘴里不住念叨,“你还活着,真好。”
“其实,这个你不用担心,”顾春来的脸上总算出现了悲伤之外的表情,“我对他们许了好多愿,希望他们能保佑我不哭,保佑我不冷,保佑我不再被同学看不起,或者带我走。这一切,从没在我身上实现过。”
“也不是,”肖若飞认真地看着顾春来,“起码,有一句实现了。我的愿望。”
顾春来不解。“你跟他们许什么愿望啊?他们又不是神也不是仙。”
“我跟他们说,春来还没看遍世间美景,还没演够戏,也还没爱到喜欢的人,无论如何,请把他留下。”肖若飞抱起顾春来,跨坐在自己身上。
眼泪刚刚止住的顾春来再一次湿了面庞。他又哭又笑,抱着肖若飞
的脸,眼泪滴到那略微干燥的皮肤上,嘴里不住地说“谢谢”,一遍又一遍,无比虔诚。
肖若飞试净对方的泪,也擦干自己的泪。他拖住对方后颈,压到嘴边“别总说,对不起,谢谢之类的。我是你男朋友,男朋友预备役,马上我们就拍完了,还有几场戏,你就是我男朋友。我希望你能习惯。”
顾春来想了想,认真说:“也不行,不说这些还能说什么。”
“说‘我爱你’吧。”
第51章 杀青
那天早晨祭拜完,肖若飞带顾春来回了白水。现场没人提起拍戏时的意外,也没人抱怨顾春来的失态。一切恰似过往,平淡如昔。
这场葬礼戏共计十页剧本,前后花去两周时间,从十一月拍到十二月,从秋拍到冬。这场戏过后,全片大部分主要演员悉数杀青,只剩肖灿星和顾春来还有一场戏。
也是全片的最后一场戏。
周小茶经历父亲病重和感情危机后,不想失去最后一个亲人,便千方百计阻挠杜江雪应聘。可杜江雪依然每天和王丽晴练习,对他的反对无动于衷。一怒之下,周小茶说出剧团的蹊跷,那地方专招女性,恐怕不安全,说不定与人口拐卖有关,言语间极尽讽刺,讽刺她所做的一切都是无用功。可杜江雪难过了很短时间,又重新振作起来。
在此之后,便是先前所拍的一系列镜头,周小茶人生巨变,与相处多年的恋人告别,父亲离世。送葬前,周小茶终于明白,原来母亲早就了解所谓剧团的真相,只是想证明自己并非一无是处,还能在壮年时期撑起自己一片天,还未被时代的洪流冲垮,不至于到死也一无所成。
周小茶忽然明白,母亲坚持排练,和自己坚持追查真相,归根结底是一样的。他们只为证明自己,为自己寻找活在这世界上的意义。
那之后,杜江雪和搭档在桌子搭成的简易舞台上完成人生中第一次表演,而周小茶将先前的调查进行到底,匿名将剧团的情况捅了出去。赶到表演现场时,他看到稀稀拉拉的掌声,还有那两位勇敢的人脸上挂着满足的微笑。
这最后一场戏,是周小茶为父亲送葬后,与母亲告别的戏份。
随着父亲的离世,欠款再无着落;表演结束后,王丽晴再次对周小茶告白,却遭婉拒,他不愿耽误不爱的人,更不愿与不爱的人厮守一生。再往后,正如几位主角猜测,假剧团的工作人员确实是犯罪分子。罪人受到应有的惩罚,善良的人得以走上自己理想之路。
一切都尘埃落定,周小茶决定回到长南市,杜江雪也没挽留。影片最后一场戏,宛若陌生人的母子俩坐在老旧的餐桌前,一起吃了一顿离别的面。
两个月前,看完剧本的那天,顾春来就无数次想过,经历过爱与恨、死亡与挣扎,自己究竟会是什么样,又会交出怎样的答卷。或许有感动,或许释然,或许被击碎后得以重铸,又或者依依不舍。
可当这一刻真正来临时,他没想到,自己竟然如此平静。
许多布景都拆了,许多演员都杀青了,全场的焦点只剩最后这两位演员,剩全片的感情核心。
这场戏,方导根本没介入。此时的肖灿星和顾春来,不需要她过多的指导。她明白,他们就是角色,角色就是他们,他们的互动与感情,就是角色间该有的互动与感情。
顾春来心生惶恐,却不惧怕。
开拍前,他根本没摸到电影表演的门。而如今,他知道自己面对的是圈内最优秀的一批演员,他们无所畏惧,不求回报,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影片最终的效果。
做好造型,顾春来抵达现场。几分钟后,肖灿星也到了。他们都穿着出殡那场戏的衣服,脸上有倦容,也有释然,还有布满血丝的眼睛。二人坐到布景前,任旁边人来人往,他们仍旧置身事外,仿佛刚参加完葬礼的母子,无言相望。
“灿星老师,”顾春来压低声音,确保周围的人听不到,“我心里揣着点事儿,拍之前能不能先跟您交代?”
肖灿星慈祥地笑道:“尽管说。”
顾春来也跟着笑笑,深吸一口气,按着胸口,说道:“我将正式成为灿星影业的一员。前几天我和若飞签了合同,可能等一下杀青的时候,
新媒体那边就会官宣。”
“我已经知道了,欢迎你。”肖灿星伸出右手,“欢迎你加入。”
顾春来感激地与对方回握。
过去几秒钟,顾春来准备抽回手,但肖灿星没打算松开:“我猜,你还有别的事情想说。”
站在山顶上的演员,观察力怎么会弱。被猜透心思的顾春来拿出一只奶白色天鹅绒面匣子,推到肖灿星面前,不好意思地开口道:“若飞生日那天出了点意外,有件东西我忘记给您。”
肖灿星抽回手,面色兴奋,打开匣子,发现里面躺着一串极品孔雀绿珍珠。她爱不释手,看了又看,像把这东西刻进眼里似的。
摆弄了一会儿,肖灿星才合上匣子,笑言:“你这孩子费心了。”
顾春来双手冰凉,指头绞在一起:“我那天本来打算谢谢您,感谢您把若飞带到这个世界上。我、我和他……”
“孩子,你们两个在一起了,是不是?”肖灿星语气还是那样温柔,盖住顾春来的手。
对方能猜到,顾春来毫不意外。他坐直身体,心跳到嗓子眼,眼睛却落在餐桌的霉斑上,不敢看别处。
“春来,你要知道,若飞的人生是他自己的。他爱谁、狠谁、想要和谁共度余生,都是他自己的选择。我只是带他来到这个世界的人,仅此而已,其余的我无权干涉。”
顾春来惊讶地抬起头,看着对方的眼睛,没有一丝虚妄。
“春来,你爱若飞吗?”
顾春来不假思索,脱口而出:“爱。”
“他爱你吗?”
“我觉得也爱。”
“那就没问题了,”肖灿星的手是那样温暖,融化了顾春来心中的疑虑和坚冰,“和你爱且爱你的人在一起,是你们人生的幸事,好好珍惜。”
顾春来郑重地点点头,摊开了剧本最后一页。
胸口大石落了地,顾春来表现反倒特别轻松。
他和肖灿星都觉得,这对母子最后也没达成真正的和解,不像传统所歌颂的母子一家亲。但两个人已经与自己和解,与世界和解,余生还有很多年,还要面对许多风雨。总有一天,他们会与彼此和解。
正式拍摄前,两位演员照例不开机演了一遍。
无言相对吃过送别面,杜江雪先打破沉默,彼此交代过未来的计划,周小茶提上行囊,与这个家、与这段过去告了别。这一刻他们的表演中没有任何困惑,无懈可击,看得人伤感又释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