谋杀始于夏日(69)
时湛阳在镜中,则对他打开手臂。
邱十里把自己的手背掐得发青,终于转身挪了步子,把头低得很深,慢慢地靠近。时湛阳露出了然的神情,始终平和地望着他,每一步,都让他感到了一点点踏实。
“你做到了。”时湛阳向前错了错身,双臂搂住邱十里的腰,把脸埋在他身前,衬衫面料太薄了,他的鼻梁感觉得到他的肋骨,“好乖,好乖。”
这是他们小时候常做的事,确切地说,是邱十里小时候。他是弱小的,麻烦的,说不好话也干不好活,受忽视甚至受苦也都理所应当,他本准备自己吞下去,可他大哥就总是这样,蹲低身子抱着他,拍着他的脊背,夸赞他的乖顺。
听话是那时的邱十里唯一能做好的事情,他认为这是必须做的,是分内事,他通过老老实实地扼杀自我来获得落脚的资格,可他大哥不然,大哥认为这是额外的,是他做得“好”,并会为他的痛苦而感同身受。
然而此时此刻,邱十里却因这般熟悉的慰抚而感到为难,衣服上都是血,他不想让自己把时湛阳蹭脏了,可现在说话对他来说都是件难事,用力往后挣,时湛阳还真就放开了他,却还是握着他的手。
“为什么这么害怕?”时湛阳把脸抬起来,面颊和眉骨上果然沾了红红的血迹,他的眉,他的眼仁,又黑得那么纯粹,他鲜明得就像一幅难以靠近的画儿。
邱十里不吭声。
“因为它是黑色的,有四只白色爪子的,猫科动物,”时湛阳搓了搓他的指根,“对吗?”
“它……”
“对吗?”
邱十里闭上眼,“……是小七!”
“不是小七,”时湛阳缓缓地说,“小七比它小很多呢,也不会去试图咬死一个人。”
邱十里只是不停摇头。这种反常,这种全然无措的惊慌,时湛阳已经很久没见过了,他不像是刚和一只豹子打了一架,反而像是刚刚杀了一整个酒吧的人。
时湛阳如此明确地意识到,邱十里也是会害怕的,邱十里当然也有害怕的权利。他毫不犹豫制伏野兽,却也恐惧野兽,因为原始的本能无法被完完全全地收束,也更因为,他这一生漫长的、涂抹满手的杀戮,也是由一只弱小的、曾属于他的野兽而起。
人总是重蹈覆辙。
人也总在意想不到的时候脆弱,因为人会想起许多年前的某件事,小而尖利,长针一样,它就一直扎在那儿,疼一疼,你又想起它,于是你崩溃,或者只是笑一笑,耸耸肩膀,说它是永远的遗憾和错误。
时湛阳不让自己显出任何痛苦的神色,“你刚才不想杀它。”他轻声道。
“我不想。”
“你也没有。”时湛阳观察邱十里的眼眶,“是我杀的。”
邱十里再度语塞。
时湛阳又道:“我开的枪。所有人都看见了。”
“那是因为它要杀我!”邱十里急道,那张陌生面容上的表情却没有太大变化,显出种徒然的僵硬。
“那小七会杀你吗?”
“我,我……”
“ナナ,我需要你冷静下来,你刚才救了一位女士的命,可能还救了更多,这是你刚才符合自我标准的判断,你也很好地做到了,仅此而已,”时湛阳垂下眼睫,看着那几节染了血的苍白手指,耐心地一寸一寸捋,“把面具摘下来吧,我不喜欢。”
“会暴露的。”
“已经暴露了。”时湛阳摸了摸那只空空的无名指,“我是说我。”
的确,恐怕不出半小时,这船上绝大多数人都会知道方才那声枪响来自于谁。
“兄上,我听到你要上船,江口理纱子也要上,我不放心……”邱十里干巴巴地解释。
“我知道,我知道。”时湛阳松开他的手,柔和地说,“快摘吧。”
邱十里没再犹豫,把鼻梁上那副蒙了血雾的平光镜拿下来,又背过身子去摘那张贴在脸上的东西。他极少瞒着时湛阳做什么事,更何况这次还被抓了包,紧张得有点过头,竟忘了旁边还有一面反光的镜子。
就着头顶悬的暖色灯光,时湛阳看得清清楚楚,那东西贴合得太过紧密,邱十里干脆抽出匕首,在边缘处轻轻挑着刀尖割。
慢慢地,一张透光的膜状物被他揭下来了,各个部位厚度不一,眼眶周围是泪湿的,还残留着厚厚的粉底——事先准备太匆忙,这张“面具”做得不算精细,瑕疵处当然要拼命遮。
他又附身在洗手池前简单冲了几下,洗掉大部分化妆品残留以及粘合的胶状物,这才回身去看时湛阳,试探着,他弯腰把脸凑得很近,像是要他检查一样。
僵死的苍白不见了,原本的皮肤被刺激成粉红色,那双被刻意勒得细长上挑的眼睛也恢复了原本的形状,圆圆的,眼角有着小小的下垂,坠着几颗水珠,显得十分无辜。
“现在喜欢吗?”他冷不丁问,热热地呼着粗气,眼中含着强烈到生硬的执着。
时湛阳愣了一下。摘干净那张像要把人勒得透不过气的狗屁玩意儿,邱十里又变回了邱十里。只有真正的邱十里问得出这种问题。
“喜欢。”他抬起手,指腹擦过泛红的眼睑,在眼角处停留,“ナナ,过一会劳伦斯带你去最下层坐救生筏,外面现在风浪很小,在海上漂到九点半,有直升机过来接你。”他又看了看手表,“还有二十六分钟。”
邱十里已然站直,巨大的震惊中,他不可置信地瞪着时湛阳。
“不用担心我。”时湛阳交叉起双手,又道,“在家等我,有两个小礼物要送给你。”
邱十里忽然笑了,“两个?我一个也不要!”脸上的水干了,胸前的那摊血迹已经干了,把衬衫浆得发脆,黏腻地往皮肤上贴,这让他觉得自己越发滑稽,他烦躁地来回踱步,既不敢看镜子,也不敢看时湛阳,“兄上,你不懂,你就是不懂,你不想懂。”
“我不会有什么危险,”时湛阳平静地说,“目前这艘船上没有人能要我的命。”
“江口理纱子呢?”
“她也不能,更不会。她还没有拿到钱。”时湛阳给自己点了支雪茄,深深地吸了两口,“现在她也比我处境糟糕。”
邱十里直接把那雪茄夺了,咬到嘴边猛吸,腕子在隐隐地抖,烟雾缭绕中,他有一抹稀薄却刺眼的艳色,“我可以问吗?兄上为什么一定要找到那个秦医生,还要一直一直,到现在都是,瞒着我找。”
时湛阳不发一语,也没有再给自己点第二支烟。
邱十里又问:“外科医生,心脏专家,他是不是给我做手术的那个?”
时湛阳肯定道:“是的。”接着又分寸十足地补充:“我想知道他到底给你做了什么样子的手术,七岁就开胸,会不会有后遗症。”
“……我和江口组是不是有什么关系?”
“没有。”还是和方才一样笃定。
邱十里把袖口放下来,胡乱抹了抹鼻子,“那他现在为什么会在江口理纱子手里?”
时湛阳寻常地说:“因为谁都知道我想要他。”
的确,如果想从时湛阳这里换得什么,手里拿上这个筹码当然是很好的选择。邱十里怔怔地回忆:“我和她聊天,她说你一定不会放弃的,无论是用钱,还是用抢。”
时湛阳笑道:“你真的骗过她了!时间和光线的选择都很好。”
不等邱十里再追问什么,他又道:“ナナ,我不是不懂,你担心我,也不想被我欺瞒,这些我很早就明白,但现在她只要不知道你在船上,事情对我来说就会简单很多。”
“我能让事情变得更简单。”
时湛阳一愣,等着他说。
“江口刚才喝多了,要把她的钻石戒指送给我,说她死了老公,我不要,她还约我夜里去她的房间,把房卡掏出来给我看房间编码,有两张,她一开始掏错了,着急挡住,但我看得非常清楚,”邱十里似乎觉得累了,停止踱步,把肩膀靠在墙棱上,和时湛阳中间隔了五六块地砖,“兄上,你说另一间房里她藏了什么?”
这船上几百位客人,每一位的隐私都被保护得很好,江口理纱子的房间号是连劳伦斯这种楼层主管都不知道的,至于百万会的更高层,时湛阳找得到,却不能去相信。如今这诱惑巨大,但他仍旧保持着谨慎,“她有可能是装醉。”
“的确,那么这一切就是圈套,比如我过去了,她开门一枪打死我。但如果我只是个不相干的服务员,她为什么要对我装醉?她装醉说明她已经察觉到不对了,有极大的可能她也知道我是谁,既然这样,你赶我下船,就没有意义。”
时湛阳露出欣慰的笑,“是的。如果她不是装的——”
“那我看到的房间号就不是没用的。可我不会告诉你,除非,你让我留下来,”邱十里对自己感到震惊,是的,没错,这就是叫板,也是对大哥的一种威胁,就算……对时湛阳来说这和小玩闹一样不痛不痒,但也是邱十里第一次这样做,他把心一横,干脆做到底,“如果你还把我赶下去,让我在海上漂……天气这么冷,你把我丢掉,我太生气了,我就跳下去,保证在你的直升机过来之前跳海,说到做到。”
时湛阳陡然严肃起来:“胡闹!”
邱十里也十分严肃,蹬蹬蹬走过来,啪地在他面前站定,“我管它是不是胡闹!我他妈的好不容易上来了,就不下去!”
两人互相较着劲干瞪了一会儿,足有三四分钟,时湛阳绷不住了,一抹笑,带点无奈,带点成竹在胸,倏然晕开在他脸上,“对了,你是怎么上来的?”
邱十里看他这么笑,看得五迷三道的,口气也跟着硬不回去了,“我查到一个他们新招的酒保,跟了两天,然后在他上船之前把他打晕丢在他平时工作的酒吧,照着他的样子贴膜,易容,拿他的工作证上船,住在他的宿舍。”
时湛阳牵了牵邱十里的手腕,“ナナ还真是化妆奇才。”
邱十里被说得莫名不好意思,易容他是专门学过的,还是跟他大哥学的,可说成化妆感觉就不一样了,但他也没把手缩回去,“还是有差别,所以我戴了眼镜。幸好没人认识他。”
“现在膜已经坏掉了。还能再化回去吗?”
这话里的意思,难道是默认他可以继续留在船上?哪怕只是一点点可能性,邱十里也不想放弃。“不用,”他紧张地闪了闪眼睫,“我还带了一套,备用的,和那个不一样。”
“就藏在这里了,离酒吧近,出意外我也方便随时拿。”他又补充。
“好,现在换上。”
邱十里在裤子上擦擦手心的汗,事到临头,他又想着难堪了,“哥,你先出去。”
“不要。”时湛阳岿然不动,“ナナ赶我出去,我也去跳海。”
邱十里脸色刚恢复点正常,现在又红了,他愤愤地瞪了大哥两眼,踩上马桶水箱又爬上天花板下的水管,从夹缝里取出一个黑色布袋,往时湛阳怀里一丢。
袋子不小,抱起来沉甸甸的,时湛阳固然立刻拆开来看,最靠外是一只透明化妆包,里面粉底眼影口红应有尽有,还有几片长长的假睫毛,一副大直径美瞳。
化妆包下面压着的是一顶浅栗色的假发,齐刘海,垂肩长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