谋杀始于夏日(57)
“只能我自己。”时湛阳耐心地解释,“你也有这种事吧,不想让我插手的事。”
我没有!邱十里差点脱口而出,可他闭上了嘴。他确实也是有的。譬如这座岛,这个漂亮的牢笼……又譬如许多。他多想在时湛阳面前做一张白纸,可很早以前就失败了,他如今满身印痕。
“所以,兄上,”他把脸埋在手心喘了几口,又捋上去,抓了抓头发,“你要出去。”
“嗯。”
“其实不用和我说,你也能出去,”邱十里忽然又短短地笑了一下,“我是关不住你的。”
“嗯。”时湛阳仍旧专心凝望着他,望得他心口生疼。
“所以为什么还要和我说?你直接走了,我也就懂了。我做的这些都是任性,是小玩闹,是我太无聊了。”邱十里疼得说起了气话,“我还会和你道歉!”
时湛阳听愣了一下,长长呼出口气,却又低头露出了笑,他的笑意渐渐转深,“那样你不会难过吗?”
邱十里顿时哑口。
“难过也是难免的,”他捏了捏鼻梁,灯光打在上面,落下刀刻般的影,“但我希望,我带给你的难过,能最大限度地减小。”
又是这个论调,邱十里想,又是这个词。难过,难过,难过。它简直可以概括任何事了。越想避开它,它就越是一个诅咒。
“兄上,我问你,”他一下子滑下来,稳稳地落在地上,却踉踉跄跄地往时湛阳身上扑,那轮椅都被他撞得往后退了半米,“我问你,我问你,”他重复道,“你知道我为什么难过。”
“我知道。”时湛阳扶稳他的肩臂,也稳住自己的重心,轻声道,“我也是。”
“不对!你说的不对,你不知道,”邱十里猛地抬高了声量,他被酒精冲得眼圈酸疼,握住时湛阳的手,直接把自己左手的无名指塞到那干燥的指缝里,“摸到了吗?你摸到了吗?”
紧接着,他听到时湛阳叹气的声音,他喝得再多也清楚,大哥只有在一筹莫展时才会叹气。
邱十里的心脏皱缩了一下,更惶恐了,他莽撞,他急不可待,活像个娶亲路上丢了媳妇的毛头小子那般,狠命捏着那只手,毫无章法地攥,“它在这儿……你的呢?哥,哥!你的去哪里了?”
“ナナ,”时湛阳是这样说的,“你先起来。”轮椅的确被邱十里顶得还在往后倒,很快就要碰到墙上了,但邱十里偏不起身,偏不松手,他甚至用膝盖更用力地抵着时湛阳的膝盖,俯身亲吻上去,就那么含着两瓣嘴唇不放,用一种类似啃咬的力度和节奏,这种温度,这种湿润,这种接触的感觉……时湛阳终于是醒着的了,可邱十里感觉不到任何回应。
倒是他自己,亲得这么卖力,这么急渴,气也喘不匀,喉咙都开始痉挛般的疼,轮椅终于撞了墙,好大一声,可他还是着魔地想着,我绝不停——
直到他感觉到无名指上的力量。
轻轻地,他的手掌被托着,无名指根上的指环松动了,某个瞬间,它被摘了下来,那个瞬间也立刻就过去了。
短得就像错觉,这才是做梦吧,邱十里想,可它不是,大哥指腹上的茧子,大哥的脉搏,都和他如此真实地接触着,紧贴着。
然而这番接触是为了摘下他的戒指。
邱十里顿时忘了如何呼吸,大大地张着眼睛,蓦地直起身子,嘴角还挂着晶亮的涎液。时湛阳也一样,嘴唇在灯光下闪着光,手里的戒指更闪。
他一句话也没说,自己转着轮椅回到桌前,“咔嗒”一声,邱十里听到金属接触木质桌面的声响。
身体是僵硬的,无名指上的空虚感如此难以忽视,也如此不可置信,哪来的一直大手,一把将邱十里拍死在地上,他钉在原地足有十几秒,这才勉强转过身子,没有错,他在桌上看到了他的戒指,而时湛阳正沉默地看着他。
邱十里也沉默,大概,此刻,也没什么好问的了吧!只需一瞬间,他就能被打得什么都不剩呀!他还要跪下来去问为什么,去求不要吗?他快步走到桌前,一把捞起那指环,死死捏在手里,气喘吁吁地,他瞪着自己攥成拳头的左手发怔,又很快恢复了正常,转身走开之前,他最后看了时湛阳一眼。
而时湛阳仿佛再也挨不住了,目光相触,他眼睫下筑起的高墙也崩落了,他竟露出被杀了一刀的表情。
可邱十里没有再看,也没有再逗留,当天凌晨他就乘机离开了,有一个手术,他已经准备了很久,事到临头却又犹豫,因为时湛阳醒了,他就开始贪图安宁,并且理所应当地觉得自己又有了安心藏身之处。
现如今他终于下定了决心,这件事,这一切,错终究在他,错在他进了那个洞,错在他需要别人用命来保护,错在他是完整地活下来的那个。
不过,离岛之前,邱十里也不是什么都没再做,他从花园拎了把铁锹去到书房,把那高科技轮椅给砸了,仿佛它就是阻止他大哥变回原样的仇敌,也是挡住他抓回过去的凶手。
时湛阳就在门外,静静地坐着,静静地看着他砸,漆黑的眼仁中跳动着漆黑的影,目光穿透两人之间厚厚的那层空气,亦穿透午夜刺耳的断裂声,一下接着一下,衬得这孤岛如此死寂。
第四十三章
有些技术听来离奇,但它就是存在,只不过要证明它的真实性,你可能得花上不少钞票,并且承担某些风险,从而“以身试法”。
比如邱十里,他一直认为自己听力不佳,有时听不清楚,还会对他的方向判断造成影响。但他小时候相信是个人就会有些缺陷,连他大哥都有着轻微的近视眼,所以这是正当的、可以理解的,不去克服也没什么所谓。
这般认知陪他很久,直到那场爆炸。或许有强行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揽的嫌疑,但邱十里的确认为,自己并不敏锐的听力给所有人造成了损失——倘若他和时湛阳同时察觉了倒计时,同时能够做出反应自我防护,那就不需要他大哥扑上来给他挡石头,而扑上来之前,大哥固然不是晕的,腿上的枪口也没有受到二次创伤——再早一点,倘若他早过了老K,能去拆,而不是去堵,那老K或许现在还活着,还能去参加他宝贝女儿的研究生毕业典礼。
邱十里有过至少五次处理定时炸弹的经验,什么红线蓝线,他一剪一个准,更先进的也从没怕过。那是唯一失败的一回。
于是邱十里很快就决定进行一番自我改造。他想,一个缺陷,你觉得它不需要克服,那是因为它还没害到你,他又想,缺陷这玩意太阴险了。
当是只是出事后的第二个月,邱十里就效率极高地找到了大致方法,那是新泽西州某高校最新研究出来的一种技术,和人工耳蜗原理类似,由人工声音处理器将外界声音转变成一种编码的电信号,再通过电极来刺激神经。不过,它新就新在,它要达到的效果并非帮聋人重建听觉功能,而是帮邱十里这种没有大毛病的增强听力,就好比把钝刀磨利。
装置实体设计得相当前卫,大小以微米计量,还要植入人耳内部,过程固然是痛苦的,邱十里当时过去和教授谈,教授本人都有点不敢相信,毕竟这技术太新,受众也小,似乎只有疯子或者超级英雄狂人对改造自身有兴趣,于是他们也就把它当作个课题研究来看,只在猴子身上实践过。
像邱十里这种自带经费的志愿者可谓是外星人级别的稀有。
邱十里当然也考虑过,近视了人人都可以戴眼镜,可耳朵太不同了,花这么多钱,冒这么大险,还要搭上长长一段时间不能工作,仅仅是为了让自己那双不争气的耳朵敏锐一点,是否有这种吹毛求疵的必要。他始终没考虑清楚,加上每天都忙得要命,所以也没真去做。
拖到现在,倒也省事了,时湛阳帮他下定了决心。时湛阳尤擅此事,时湛阳屡试不爽。只不过这天赋只有邱十里知道,又只不过,邱十里以往下定其他决心的时候,并不想哭。
坐在去往东海岸的飞机上,不稳定气流引发了剧烈的颠簸,邱十里端着一杯水面抖来抖去的黑咖啡,觉得自己像个逃犯。到底是为什么,他现在一定要去做这个手术呢?标准答案已经想好了,因为愧疚,因为自责,因为他身上压了一条命和一双腿,还有一个人那么多的自傲和自尊,他只是去雕琢一下罪魁祸首,多么的名正言顺。可也正是这答案给了邱十里一种正在叛逃的感觉——
是的,这些答案都是借口,都是逃离的地道,他正在天上飞呢,可他就是地下逃窜的鼠。他去花钱冒险受疼,哪有那么多高尚解读,只是为了让自己心里感觉好点罢了。
为什么要让自己感觉好点?那当然是因为他现在太难受,重压一层一层地叠着,最后一根稻草是一枚戒指。这戒指可真够威力无穷,曾经铁柱般支撑着他,现在倒把他给砸伤了,哪怕他又去砸了时湛阳的狗屁轮椅,砸得更狠,身上的伤也无法转移缓解。
当然,邱十里也不准备完全破罐子破摔,他对把某种感情当作全部有种天然的不屑,虽然他似乎就是这种人。疼过了,胡闹过了,他还是记着自己的本职,在新泽西先休息了几天,把工作都提前给手下安排好,绝口不提自己要去干什么,这才开始联系教授。
巧的是,他在当地落脚的酒店正是时湛阳带他来过好几次的那一家,豪华套房总共就那么几套,他还真就领的是曾经常拿的那张房卡。
他没有要求换房,在心底,某个隐秘处,他认为自己这是直视了命运,却又暗自嘲笑自己的幼稚不堪。
他的确是幼稚的,他是离不开狮王的、长得太大的年轻狮子,所以时常会想,自己如果是头母的或许会好很多。每天躺在那张床上失眠,站在那浴室里淋浴,又或者坐在写字台上打电话,看着高楼下半生不熟的街景,做些类似讨价还价的事,邱十里脑子里总是飘过某些刹那之间的画面。交颈缠绵、烫耳呢喃、汗水里融化的爱欲,它们涌上来,从任意一个角落。
的确住过太多次了,时湛阳竟在这屋里的那么多地方和他做过爱。
邱十里甚至能够记起某些体位,某几句话,某种穷尽一生的闪念,他都快被自己惊呆了,如今它们都是幻觉一样的东西。
这一回,他也就住了几晚而已,睡着的时间更是不多,可是挤在头颅里的梦有无数,梦都是短的、碎的、似真似假的,在明晦不定的日出前降临,又在他企图抓住时从指缝飘走。时湛阳出现在每个梦里,清晰如雾中路灯,如水下深壑,时湛阳让他张嘴,大笑,忘情地尖叫。
每每醒来,天也没亮太多,青灰色的黎明渗入被窝,有着料峭的寒冷。
邱十里首先会爬起来坐直,自骂欲求不满龌龊空虚,他现在是什么境地呀——甚至可以说是被赶走的,他也逼迫自己离开,完全没有勇气再度把那戒指戴上,哪怕试试都不能,只将它穿了根绳,傻兮兮地挂在脖子上。
现在独自待着,按理说他该心如死灰,却还是难改习性,一副全身上下都离不开时湛阳的怂样,像条摇尾乞怜的饿狗。
接着他以为,自己百分百会崩溃大哭不止,为这巨大的委屈和寂寞,可事实上,他居然连嘴巴都张不开,脸蛋僵得仿佛挨了冰冻,即便,此刻,没人能看见他的眼泪,更没人会把他的脆弱一把抓住,视作弱点。
再接着,他恍然发现,没有时湛阳在面前,自己就哭不出来。
可他也最不想让这“药引子”看见自己的眼泪。
邱十里最终在五月过去一半的时候彻底安排好了工作,离开了这片梦魇地,住进了医院,切断一切与外界的联系,宛若消失于世。术前各类检查持续了一周半,手术本身却迅速得不可思议,同时也相当顺利,当邱十里再一次张开眼,窗外蓝天如洗,他躺在阳光灿烂的高层病房中,那装置已经起作用了,邱十里从未如此清晰地听到这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