谋杀始于夏日(24)
“……我早上五点多就醒了。”
“喔。”时湛阳的目光又柔和了不少,“我没有醒,我一直没睡,一直坐在地上想,我到底是个多大的笨蛋?”
“就是笨蛋。”邱十里扭头看向别处。
时湛阳笑了,又把他的脸蛋拨了回来,颇有些委屈地低头蹭了蹭他,也不吭声,也不亲他,倒把邱十里给蹭得着了急,“兄上……哥哥,哥!”他用手掌挡在自己跟那副高挺的鼻梁之间,慌慌张张地解释,“本来我想亲你,我满嘴药味……”
“阿莫西林没有什么味道。”时湛阳看了看桌上的药盒,晨光竟把它照得很漂亮,“你吃的是胶囊吧。”
邱十里僵了一下,还真正经琢磨起来。也没犹豫太多,他放下挡脸的手,把它背到身后,压着腰后的那个弧,踮起脚尖,快而轻地啄了时湛阳嘴唇一口。
然后他探究似的问:“有味吗?”
这能尝出来什么,时湛阳简直要大叫了,他想,我已经是笨蛋了,不想每天当变态啊!
“没有,什么味道都没有,”他认了命,一脸的虚假淡定,揽过小弟下楼,“走,今天有你最喜欢的生煎。”
那个春节过得不算安稳,一方面是年三十当天时湛阳还在外面办事,当然邱十里也在,他们带了一大支队伍,把一批货送去了中东,还见了不少血,倒不是他们又跟谁结了仇,只是当地整个国家都在打仗,反对派对军火的需求格外惊人。
另一方面,邱十里发觉养父和大哥之间的气氛变了不少。他素来擅长察言观色,他当然看得出来,以往这对父子虽然也亲近不到哪里去,但正常的调侃玩笑还是有的,时湛阳也是真心实意地在把父亲当作标杆来尊敬,而现在,他的态度更趋近于一种公事公办。
同时,父亲对长子的管束也越来越少,基本可以说是不做评价,就算他赚得钵满盆盈地回家,就算他年轻气盛铤而走险,差了几分钟就会被炸死在荒漠里。
简言之,父亲对时湛阳的关注减少了许多,还比不上邱十里对大哥的关心。虽说这听起来很正常,可能一直也是如此,但邱十里就是有种说不出的怪异感觉——大哥就像跟父亲约好了互不干涉一样。
他们仍旧离不开对方,可是也无比厌恶彼此,小心翼翼地维持着平和,因为是人工做出的影像,所以所谓的“水面”连一点涟漪都看不见。
会是因为自己吗?邱十里想。
退一步,会不会和自己有关?他又摸着耳朵琢磨。
然而留给他的也没有太多思考的机会,新年刚过,早春二月的某天,时湛阳居然在靶场放下枪杆,问他说,愿不愿意去中国上大学。
“就在上海,学校我已经联系好了,专业是金融或者机械工程,你可以选,”时湛阳坐上放弹夹的铁皮台子,手肘支在膝盖上,侧目看着邱十里,“都是对家里工作有帮助的。”
邱十里在袖口上擦了擦枪口,随手把它放下,“我没上过学。”他垂眼看着大哥的脚踝,怔怔地说。
“你可以看看学校是什么样子,和同龄人接触试试,”时湛阳温和得看不出什么情绪,“也不用读什么学位,不用太拼命,轻轻松松当个普通大学生就好,过一两年就能回来。”
能回来又是什么意思?邱十里的困惑没有消解,“我……一定要去中国吗?三藩市也有很多大学,我可以去考。考上了我就会认真读,有什么事情,我留在这边,也方便帮你做。”
“中国治安更好吧,禁枪的国家,这得多安全,在那边咱们一点生意都没有,”时湛阳笑了笑,“上海的生煎也最好吃。你不是喜欢吗?”
邱十里忽然懂了,可能时湛阳就是要他走,“兄上,”他轻声问,“你想让我去?”
“我想让你去。ナナ,十八岁你就能回来继续帮我了。”时湛阳脸上竟有淡漠的哀伤,但更多的,是一种不容推却的坚决,“你就在上海,多交几个朋友,少想事情,我会每天和你打电话。”
他一旦这样,那就是真的下定了决心,不愿意说的,他也一个字都不会多提。于是邱十里就不再多问,简洁地答应下来。
深冬的积雪化开了,水也解冻,林地中心的湖泊边,那对儿翡翠鸟已经繁衍到第二代,一扇扇小小的羽翼,碧玉铃铛般点缀在水面上,芦苇中,邱十里拉上时湛阳,一起去看了半个下午,他听着轻快的鸣啭,告诫自己,不要问,不要多想。
他只是把那枚贴身的御守从颈上一把扯下,塞到时湛阳手里,“它替我陪你。”
“什么傻话,”时湛阳爽朗地笑,“放心,我每天抱着它睡。”
之后的一切都快得不可思议,跨越一个大洋,去到另一个大洲的另一个国度,也就是要花上一天多的时间而已,你只需告诉自己,你将换个地方生活。时湛阳一直把邱十里送到大学的门口,没有进去,只是在车子里吻了他,拢着他的颈子,吻他的眼睛、脸颊、嘴唇、脖颈……还有那对已经习惯了现状的耳垂,吻了很久。
车里还有别人,邱十里不想喘得太大声,就憋得一个劲打哆嗦,时湛阳也有颤抖,不过多数都压下去了。吻完了,他倒是足够干脆利落,简单嘱咐开车的老K和副驾驶的邵三送邱十里进去,帮他收拾宿舍,自己则开门下了车。
邱十里浑身都是烫的,他居然还流了泪,不知从何时开始,泪也是滚烫,不想出声,他就抿着嘴给自己擦,惶急地回过身去,透过厚实的后玻璃看。只见满路的桃花缤纷,更高的还有梧桐和细柳,好一派沪上春光,一地都是叽叽喳喳过来报到的新生,阳光葱茏,春风是毛茸茸的,而时湛阳挺拔地站在这流动的混乱中,正笑着对他挥别,隽永得像尊静止的雕像。
可雕像不会笑得那么生动,更不会压着那么多感情和颤抖,生动地亲吻他。邱十里警告自己争点气,咽下喉头的抽噎,擦干眼角,平静地靠回椅背,又过了几秒,他就能笑了,并且笑得无可挑剔,说来就来,说走就走。
邱十里的大学生涯格外顺利。
他适应性极强,也不是不擅长和人相处,只是觉得费力气,以前打打杀杀的,不用怎么刻意经营,自然而然就能称兄道弟,放在普通环境里倒是要顾及考虑更多。不过,既然时湛阳要他多交正常朋友,他就算费力也要交,他长得不错,口才不错,体能极佳,请客还大方,甚至军训后就高票选上了班长;时湛阳又要他学金融或者机械工程,他也要做得彻底,选课后干脆两个系院来回跑。
虽然他连身份证和学历档案都是作假的,但这事儿似乎只有他自己知道。两边的教授们都对他格外包容,在图书馆熬通宵,也只有新交的那些朋友连着串大惊小怪:“邱大班长,你就等着猝死吧!”
邱十里只是笑,“暂时应该死不了。”
上海是个宜人的城市,风也宜人,雨也宜人,日和夜都朦胧又琳琅,邱十里在这温柔中,有时却会觉得自己笑得有点累,嘴角和脸都发麻。只有每天和时湛阳通话的那几分钟他是真实的,做了什么,认识了谁,他都想倾吐,恨不得把二十四小时都诉说出去,可这会儿,他发现自己也还是笑着,窝在被子里,或者躲在图书馆外的灌木之间,兴奋得就像捧着天大的一个秘密,这秘密还是钻石做的。
只能说真笑虽然看起来傻,但不会让人感到疲倦。这是邱十里得出的结论。
在电话里,还有视频中,时湛阳总是耐心地听,温柔直接地给出建议,却很少说自己最近在做什么。邱十里只知道他很忙,比以前更忙,从管家和几个队里的老伙计那儿零星听到,老大很少回家,周末也都在外工作,没有急活要带,他就泡在其他州的工厂里,或者大桥对面的办公室待着,不怎么在家里露面。
于是邱十里也就没再盼着假期,回家有什么用呢?在那栋四层小楼其实很冷,他不想见谁,似乎也没人想见他。
上大学的第二个月,也就是四月出头,邱十里忽地发现了些许端倪,不出几天,他就在假装逛商场的时候把尾随的老K和邵三抓了个现行。
“老大要我们守在这里啦。”本帮小吃店里,邵三咬着拳头大小的烧麦,满口含混地这样解释。
老K捶了他一拳,“放屁!老大是要我们在这儿找人,顺便看看三少爷。”
邱十里已经在食堂吃过了,给他俩倒了两杯可乐,要他们慢慢吃,“就你们两个吗?”
“不是,”老K咬断一大筷子面条,囫囵吞下,“一共十来个兄弟,都在这片呢。”
“这么多?”邱十里皱眉,“为了看着我,还是为了找人?”
“……说实话,都有。”老K从自己碗里给邵三加了两大块牛肉。
“找谁?”
“老大没有细说啊,神神秘秘的,”邵三立刻把两块肉都吃干净了,跟饿鬼似的,“就说是个姓秦的外科医生,六十岁左右,只有一只耳朵,高个子,之前在日本待着。”
“是有消息说他最近定居上海。”老K叹了口气,“找他做什么呀,大海捞针的,老大也不肯告诉我们,就说是抓到了也不能打不能收拾,好好把人押回去。”
邱十里也琢磨不明白,但他至少懂了一点,看这两位穿得落魄,胃口又这么好,大概是自己大哥的经费没给到位。
“我知道了,你们这是准备找上一阵了吧,”他说,“上海物价这么高,大哥应该多拨点钱的,我去跟他说。平时多叫兄弟们一起出来,我请大家吃饭。”
老K一脸腼腆,“您年纪还小——”
邵三则喜笑颜开地把他推到后面,自己给邱十里敬可乐,“好嘞,我替兄弟们谢谢小嫂子!”
邱十里一愣,“什么小嫂子?”
“啊……”邵三被老K狠狠拧了大腿,哑着口,“就是,就是……”
“别听他胡说!”老K怒道。
“行了,”邱十里低垂着脑袋揉了揉脸,叫服务员过来结了账,兀自起身就走,“我回去上课了。”
都快九点了,他哪有什么课,只是他无比清楚地知道,自己现在脸红得没法见人罢了。
第二十章
当天晚上十点出头,邱十里在视频里提起给部下们加钱的时候,旧金山那边是清晨。
时湛阳正在办公室里吃早餐,显得很不好意思,就好像自己没把盯梢的给安插妥当,反而还穿了帮。
虽说用“盯梢”这词并不合适,他也料到凭着邱十里的敏锐,自己那十几个笨伙计被抓到尾巴是迟早的事,但他就是有种强烈错觉,自己宛如一个无聊到无敌的大变态,成天就知道闷不吭派人监视异地小老婆。
又说起那位“独耳秦医生”,时湛阳心里就更有鬼了,只肯遮遮掩掩地搪塞,于是就不太想看镜头,低着脑袋猛喝咖啡。这模样搞得另一端的邱十里也莫名其妙地跟着害臊,单单说起今天陪花粉严重过敏的室友去医院还把人给弄丢了的笑话,看大哥笑一笑,就弄得自己满面都是奇怪的红,好像自己也过敏了一样。更别说开口问问“小嫂子”的事——这要怎么问得出口!
万一时湛阳也没听说过这外号,反过来问他——邱十里就只能用被子把自己整个蒙住了。
好在,时湛阳并没有把注意力放在他的不自然上,咬了一口三明治,“一个大活人,怎么会弄丢的?”他问。
“他有脸盲症,抽完血出来就把别人认成我了,都穿纯红T恤衫和黑牛仔裤,身材也很相似,”邱十里解释道,“然后他跟着那个人去候诊厅排队,我们两个平时话就不多,人家一直不聊天,他正好嗓子发炎,也没有觉得不对劲,等人家被念了名字自己进屋看病,他才知道找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