谋杀始于夏日(3)
“兄上,”他小心翼翼地问,“你耳朵上的,是什么?”
“就是耳钉啊,咱们家的特色。”时湛阳用洁白的手帕,帮他擦拭刀刃上的牛血。
“等我长大了,也会戴上吗?”
“……你会长大,”时湛阳的手僵了僵,“但是ナナ,我希望你永远也不要戴上这种东西。”
邱十里坐直身子,“为什么?”
时湛阳闭了闭眼,目光又恢复了清明,“我杀了人。一个当地黑帮组织成员,他们和毒贩有深仇大恨,就在我们交易的时候,过来捣乱,”他把白手帕丢在地上,空拿着一把锃亮的军刀,“当时有一场枪战,我开了枪,打死了一米多外准备刺父亲的人。他的脑浆溅到我的脸上。”
邱十里没有吭声,只是紧紧抓住了时湛阳雪白的衬衫袖口。
时湛阳转脸看着他,“别怕。大哥不会让你遇到这种事的,我会想一切办法……”他顿了顿,好像也对自己缺乏信心似的,显出邱十里从未在他脸上见过的犹豫,“只是,ナナ,假如你哪天也戴上了这种银色的耳钉,那就意味着,你将不得不杀人,经常杀人,不能回头。”
“兄上,你杀了人,还是我的兄上,我最最聪明,最最最好的哥哥。”邱十里双手攥住时湛阳的手腕,摸到冰凉的腕表,“你只是从坏人手里保护了父亲。如果为了保护你,我去杀人,我也愿意。”
时湛阳的目光仿佛一潭温热的深水,“可是我不想让我最最聪明,最最最好的弟弟也去杀人。”
邱十里怔了一下。
时湛阳短暂地又笑了一下,蹙着眉头,“我以前觉得,这件事放在我们家,就是有能力,就是有担当,主也会原谅这件事。我甚至暗自期盼过亲手杀人的那一天。但我现在发现这件事是痛苦的,因为它是罪,就算是我们家的人,也完全无法避免,”他轻轻抚过光洁的刀刃,“我教给你的,也都是使自己痛苦的路子。”
邱十里一时说不出话了,他低着头想,是不是因为我的中文不够好?可就算是日语,他也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
他不想时湛阳痛苦,他想学会排解他的痛苦。
可这对于九岁的邱十里来说,似乎是遥不可及的事。
时湛阳也低了会儿脑袋,盯着地上流动的树影,罢了他忽然转过脸来,把刀柄放在邱十里手心,好像想通了什么,“时间过得太快啦,ナナ,等你再长高一点,我就可以教你散打了,再长大,我就该教你用枪。你不要用枪去杀别人,你用它保护自己。”
第三章
邱十里非常爱喝牛奶,时湛阳干脆就弄了两头奶牛养在林地中央的那一小块草场,每天轮流换岗。或许是鲜牛奶真起了点作用,邱十里个头飞窜,原本小小的个子,时湛阳跟他面对面说话还得弯腰,却不知不觉间,在十四岁的时候长到一米六九。
也就比时湛阳矮上十多公分了。
他的养母和大哥一致认为,这孩子前途光明,以后至少是一米八五以上的模特身材。
不过邱十里可不想当什么模特,长高对他最大的诱惑在于,这是一种“长大”和“变强”的具体证明,随着这种变化的加深,他的大哥会教给他更多东西。
他在时家已经待了七年,这七年他学了不少本事,比如许多门语言,因为日后做生意经常要用到,日常交流至少要保证不出错。除去中日英法德,他最近在学意大利语。这是时湛阳说得极为流利的一门语言,因为父亲已经把家里和亚平宁半岛之间的人脉和订单全权交到了他的手中。
邱十里也学数理化,也读文学,普通小孩在学校见识的他都没落下,但有时会认为,学得再多也不顶事,因为有的东西他只想让大哥教,他大哥也只愿意自己教。
比如在他长到一米五时,大概是十岁,当时他手上那些练刀留下的伤痕已经愈合,他也已经能用最开始的那把双刃匕首在二十秒内杀死一头成年山羊,时湛阳便不再让他拿着这把陈刀终日苦练。
邱十里永远都不会忘记那副场面,各式军刀摆了一排,刀锋反曲的尼泊尔弯刀、细长硬瘦的高加索式军刀、黑刃蓄光的M7军刺……足有七把之多,各有各的特点。
“挑三把你最想要的。”时湛阳在刀台前立起一个扎得紧实的稻草人。
邱十里低头熟虑,先选了一柄弯的,一柄直的,还有一柄短的单刃的,这都是他没练过的种类,可是当他将三条冷光凛凛的钢铁拎在手里,脑海中就忽地划过一个疯狂却执拗的想法。
“我都要。”他把所有军刀拢到一起。
时湛阳哈哈大笑,“好啊,那我们都练就好了。ナナ,学保命的本领就该贪心一点啊。”
他依次捡起不同的刀,依次在稻草人身上给邱十里示范了一遍,没有详解,也没有攻击力过高的招数,只是一个基本概念的展示。
等最后一把军刀被放下,连支撑稻草人的木柱都断成了几截。
“等你能把每种刀玩成这个样子,”时湛阳漫不经心地转着手中的蝴蝶刀,是他最后示范的那把,“你要选一样最称手的,随身带。”
“兄上选的是哪样?”
时湛阳眨眨眼:“保密,我不想影响你的判断。”
其实哪样最称手他也说不清,各有各的好,各有各的适用环境。最喜欢带在身边的倒是很明确,就是他最开始教给邱十里的那种双刃匕首,极利极快,要求近身格斗,风险虽大,但是也足够刺激,没有弯刀和三美武士刀的笨重。
时湛阳还是喜欢秀气一点的事物,每次挥着长刀砍来砍去,他都觉得自己非常诙谐搞笑,就像屠夫在砍猪砍牛,或许长刀的韵律只能存在于舞蹈,而短刀的魅力在于贴面对视那一刹那所容纳的破裂和死亡。
既然接受了杀人的命运,他还是想追求少许精准迅捷的美感。
再比如,邱十里长到一米六时,大概是十二岁前后,他已经熟练掌握了四大类军刀的使用方法,时湛阳说他长高了要奖励,练得好也要奖励,于是终于让他碰了枪。
彼时,时湛阳已经快二十岁,早就习惯了终日把手枪别在腰后的生活,也不再在日记里为每一个死在他枪口下的人留下半行记录。他甚至很久没有打开日记本了。
时湛阳平静地接受了自己的转变,也不去纠结这到底是麻木还是成熟,他是个适应性很强的人,并不会做亏本的自我折磨。只是,当他意识到小弟也要开始接触并融入拿枪的日子时,心还是狂跳不止。
他送给邱十里的第一把枪,是支最普通的点三八左轮。
“和刀一样,先从白米饭开始练。”时湛阳这样说,“它的后坐力会不会把ナナ冲倒啊。”
他想暂且护在邱十里身后,帮他扶着点手臂肩膀。
邱十里问:“兄上第一次打枪的时候是几岁?”
时湛阳道:“和你一样,十二岁。”
邱十里又问:“那有人扶吗?”
时湛阳笑道:“没有,爸爸说只有我是女孩子他才会考虑扶我。”
邱十里也笑了,他端正地举起手枪,对着空无一物的前方,“那我也不要扶。兄上不会还在把我当妹妹看吧。”
“嘿,”时湛阳莫名有点害臊,想起自己当年干的荒唐事来,但还是没有松开他的意思,又帮他正了正肩膀,“我第一次可是仰面摔倒,也用的这种傻大个左轮,很惨的!”
“那我也要摔。”
时湛阳琢磨了一下,最终还是退后两步,站在邱十里身后,看着白衬衫挂在那副瘦瘦的身子上,被风呼呼地鼓动。
他看得出来白衬衫里面的骨骼此刻正努力绷着多大的力气。
“试试吧,感受一下,”时湛阳打气似的拍了拍手,“放松点,先等风停。”
话音未落,一声巨响,子弹不知飞到了哪去,邱十里一屁股坐在地上,但枪还在他手里,冒着烟,没有丢。他干脆仰面躺了下来。
时湛阳走近,蹲低身子,倒着看他,两人互相瞪着眼,“感觉怎么样?”
“手枪好厉害。”邱十里率先弯起眉眼傻笑,“枪管好热。”手枪被他紧紧抱在胸口,白色的五指缠在黑色的枪管上。
紧接着,这枪就被时湛阳上了保险,没收到一边。
“ナナ,抱它做什么,”时湛阳捞着邱十里的胳肢窝,让他坐起来,“又不是你老婆。老婆也比它好,至少不会走火。”
邱十里回头,发尾沾了点湿土,挂在颊侧,他一脸认真地问:“哥哥,你会抱着老婆睡觉吗?”
时湛阳一愣,强忍住帮他拍土的念头,站起来看着头顶的树冠,沉痛道:“我没有老婆!”
他的沉痛是真的,本以为自己每天躲着母亲安排的那些相亲已经够悲惨,可万万没想到,和这不谙世事的小弟待在一起时,居然也能把话题扯到老婆上——这魔咒般的两个字,真搞得他都快对娶妻生子完全丧失兴趣了,他无法想象自己哪天变成父亲那样,娶了老婆还找情妇,他更没有冲动去结识讨好那些和自己生在类似家庭的大小姐。
不过,再转念想想,刚才先提到那个词的是他自己呀!他这是被母亲洗脑了吗?时湛阳不寒而栗,千真万确,他并没有每天琢磨这种事,他要立刻终止这个少儿不宜话题,利落地,甚至严厉地。
可是,他眼睁睁见着邱十里又字正腔圆地开始发问,“那兄上如果有老婆,会抱着她睡觉吗?”
时湛阳竟连声音都强硬不起来,“应该会吧,”他终于没再强忍,拂落了邱十里发梢和肩袖上那些碍眼的灰土,“这是丈夫应尽的责任吧。”
邱十里突然有一刹那的委屈,他想,自己都没有被抱着睡过。可他立即意识到了这个想法的不对劲,慌慌张张地排开,他求助般在头脑中搜刮形容女孩子的好词,发觉自己和女性相处经验极其匮乏后,只得干巴巴道:“大嫂一定是个又温柔又善良的好人。”
听了这话,时湛阳愣了下神,越发觉得自己这一整天都不太对劲。
后来,邱十里长到了一米六九,用来射击的也不仅限于那把左轮,他喜欢练刀胜过练枪,他手执冷兵器时也会感觉更加舒适,于是他要求自己多和枪支相处。
那天是十四岁的最后一天,薄暮时分,邱十里正在林间的空地上打枪,八个枪靶,每个间隔十米,直线射距三十米,他侧身跑过,连开了八枪,罢了停在最末,眯眼看自己射中了几个靶心。
还没看清几个,身后就传来掌声,“中了四个。可以啊ナナ。”
邱十里却略有失望,“以前有过六个,兄上。”
时湛阳从云杉下走出来,在他身边站定,“六个的时候,也全部是在中间吗?”
“嗯。最前最后总是打飞。”
时湛阳点点头,“这就意味着,放在实战里,如果光线和现在一样暗,你或许会浪费一到两发子弹再命中目标。补枪就是在消磨生存的时间。”
他说得十分严肃,邱十里也听得仔细,甚至无地自容,他捏紧枪托,低着头想,为什么自己就不能打得更好?为什么自己学得这么慢?
最近这一两年来,大哥在家的时间越来越少,能看他练习的时候已经不多,他却没有发挥好。
时湛阳却揉了揉他的头发,从他手里拿过那支意式92型手枪,“给你看个好玩的。”他笑道。
换夹补弹是瞬间的事,那把枪简直在时湛阳手中玩转,枪声接连不断,桌面上的弹夹迅速消耗,林鸟在滴血斜阳下惊飞,他手上则沉稳如泰山,一靶接着一靶,弹孔均匀坚定地落下,组成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