谋杀始于夏日(10)
“我只知道,”邱十里攥紧了拳头,少有地抬高声量,“我只知道大哥绝对不会想要我这么做!小七不只是我的猫,是我们的。”
“他不想,可他是你吗?他需要再进入这个行当一次吗?”
“大哥从不杀无辜的人,更何况一只猫,一只猫……一直猫没有做错任何事。”
“不杀无辜的人……阳阳的确一直很想做到这一点啊,”邱夫人睁眼,哀伤地看着邱十里通红的眼皮,看着他睫毛下的影,“我明白,在你心里面,大哥是最重要的。可是如果某一天,为了你的大哥,你不得不做他不想让你做的事情,杀和你产生了感情的人,十里,你能不能拿出这个勇气?”
邱十里咬紧臼齿,咬得他浑身上下都是酸麻的。
“这一行非常残酷,残酷到你想象不到的程度,你要证明你有能力承受痛苦,”邱夫人把他握在一起的十指一根一根地掰开,轻轻托在自己枯瘦的手心里,“一只猫而已,比山羊简单太多。羊就做错什么了吗?”
“没有。”
“那你是觉得我这样问,这样要求,都很残忍。”
“是的。”
“这就是你必须面对的残忍,你的大哥每天都在经历,无论是伤害,还是被伤害,我已经帮不了他很多了,可是他还要继续支撑这一整个家庭,”邱夫人近乎庄重地看进邱十里的瞳孔,“以后,没有你……如果没有你鼓足勇气,站在他前后,他就是一个人经历。”
邱十里也看进她的瞳孔,它们是浑浊的,带泪的,可邱十里终究是没有哭。他只是看了很久很久,眼中雾蒙蒙的困惑渐渐淡了,消失了,转成一种死寂的黑,“好。我杀。”
想了两秒,他又问:“最迟明天,我把尸体交给您,您可以帮我处理吗?”
“交给我吧。会埋好的。”
“谢谢。”邱十里用力握了一把养母的手,回到自己的房间门口,站了一会儿。
小七已经回家了,蜷成一个毛团,正在他床尾睡觉,他一推门,它就张开眼,打了个哈欠,肚皮朝上地打起滚来。
邱十里一步步走近,从腰后抽出一把双刃匕首。是他最开始练刀的那把,也是他最顺手的那把。他不能在床上杀,因为床单不好清理。
小七却像感觉到了什么似的,把肚皮藏起来,迷茫地看了他两眼,跳下床又跳上窗,直接扒上了窗边树冠的枝杈,窸窸窣窣往树冠里钻。
猫或许是有灵性的。夏夜的风吹来清爽的草木香,邱十里深呼吸,眯眼看了一下。这棵树是独立栽种的,周围没有其他树冠相连,他估算了一下高度,扒在窗沿上,跳上一楼阳台的窗顶,玻璃没有碎,紧接着,他落在地上,轻盈安静得就像一片云雾。
他走到树下,抬头看到一双散着幽光的眼,就像当年,他在墙角捡到它一样。
小七没有再往上逃,就在最低的枝杈上伏着,甚至还极其轻微地喵喵叫了两声。
你在问我话吗,问我为什么。邱十里在底下逼着它,默默想,为什么,我说不出来。
如果没有捡你,你活下去的机会是不是更大?你会长成一只更威风,更壮实的大猫。你一身黑还戴着白手套,和交响乐的指挥家一样。大哥带我去看过交响乐,没带你去看过吧。
他又想。
他或许可以直接爬上树去,就像他之前总是试图做成的那样,去“生擒猛虎”,但邱十里最终没有。他在树下蹲下,非常想哭,可是眼睛是干涸的,他把匕首深深插进土里,看着小七的眼睛,对今夜感到迷茫。
他想自己大概要等过这一夜了,再独处一会儿,等天亮再动手。杀之前的纠缠或许比杀之后的空白更加痛苦,但无论是哪一种,都是他理应承受的,甚至还远远不够,因为他要剥夺一条比他弱小得多的生命。
哪知小七竟然自己跳下树来。至少五米的高度,它轻盈安静得也像一片云雾。
邱十里怔怔地,下意识握住刀柄,他做好飞跑狂追的准备了,只是钻进灌木会比较棘手,却见小七慢慢地走过来,尾巴高高地翘着摆动,到他身边,蹭了蹭他搭在刀刃一侧的手。
它还舔了舔邱十里已然汗湿的指缝,用胡子轻轻地碰他的指节。
紧接着,小七席地趴下,一动不动地闭上了眼。
它想要被摸的时候会这样做,邱十里如往常般缓缓摸了它几把,它也如往常般呼噜了几声,舒适地睡在邱十里手下,之后,短短几秒过去了,呼噜声戛然而止。邱十里几乎是用左手抵死抬着右手手腕,才把刀刃从这只猫的颈子里抽出来,他好像从没拿过这么沉的刀,也从没割断过一头山羊的喉管。他好像第一次见到血。
邱十里在原地站到天亮,一直盯着地面。血腥味已经散了,飞虫都被邱十里赶走,晨露打湿了小七的皮毛,晨光照得它发亮,下手摸起来,它是冰凉的,抱一抱,比以前沉了许多。
邱十里还是没想明白,它当初跳下来,那么寻常地接近自己,是不是已经懂了什么。是不是已经接受了。
猫真的是有灵性的吗?和人一样。
可是哪个人会把脖子亮在他的刀刃下,答应他就这样杀死自己呢。
八点整的时候,邱十里拎着猫和刀,敲门回到家宅。他把猫交给管家,要他转交给邱夫人,没有进屋吃早餐,直接往林子里走,他走到林中的那个不大不小的湖,扬起手一扔,双刃匕首扑上湖心的水面,沉入湖底。
这是他第一次扔掉时湛阳送给他的东西。扔之前他很难过,因为他发觉自己再也无法用这把刀做任何事了,哪怕他以前能麻利地用它制伏最凶的公羊,切出最薄的土豆片。
第二天中午,时湛阳准时回到家里,他进了前院的大铁门,走在父亲后面,意气风发地,拎着送给家人们的大包小包,把它们递给迎上来的女佣,只留了一个盒子在手里。那是邱十里的手机,他想亲手放到小弟手中,顺便教教他怎么使用,倒时差什么的都放后面再说。
邱十里的确就在宅子门口站着,在他母亲和二弟身侧,台阶最边缘,收拾得很精神,乳白的衬衫扎进背带短裤的裤腰里面,正在笑。
挨个问好拥抱过后,时湛阳拍拍小弟的肩膀,揽着他往沙发上坐,结果他自己坐下了,邱十里还是站着。
“兄上,”他垂眼看着他,轻轻地问,“我跟你说过吗?小七是一只公猫。”
第九章
“说过,我记着呢。”时湛阳握着邱十里的双臂,把他按到沙发上,要他挨着自己坐好,“这次回家我们要带它去绝育,我也没有忘。”
邱十里点了点头,他不肯把脸抬起来,时湛阳只能看见他的一个侧脸,一扇低垂的眼睫,有几秒他觉得邱十里差点就要哭出来了。
“怎么了?ナナ,”他去拨他的脸蛋,托着他的下巴想让他看向自己,他摸到柔软的、覆了层冰凉薄汗的肌肤,“发生什么了,你告诉大哥。”
“猫死了。”邱十里躲闪着他的目光。
时湛阳顿了一下,“怎么死的?”
“我杀的。”邱十里突然不躲了,他安静地直视时湛阳的眼睛,眼眶洇红,嘴唇则发紫,快速地说,“我割断了它的喉管,杀死了它,然后我把凶器……把你给我的匕首扔进湖里。”
时湛阳一时间没能说出话。有隐情,他清楚地察觉到。可是邱十里现在的模样让他在恍惚间心如刀绞。
母亲在沙发后拍他肩膀,叫他带弟弟过去吃饭。时湛阳眯起眼,回头看了母亲一下,把邱十里拉起来,往餐桌上走。
“我知道了,”他轻声道,“吃完饭和我讲清楚。”
邱十里没吭声。
他们一家人,就这样如常地吃了一顿简单午餐,时湛阳恰到好处地说了些在香港的见闻,父母恰到好处地慈笑调侃,时绎舟一直恹恹的,十分心不在焉,邱十里也一直没吭声,除了每人一份的分餐菜肴,他连块面包都没拿。
时湛阳在他对面看着他,觉得自己刚才语气太重了,他要说清楚,不是要盘问邱十里干了什么,是想知道别人干了什么。他有点懊悔,心里乱糟糟的,取了只花蟹,撬开一半蟹壳,把盛满雪白的蟹肉的另一半推到邱十里跟前,邱十里就默默地吃完了它。
饭后,父亲率先离桌了,这意味着小辈们也能下桌离席。邱十里忽然放下叉子,跑到门口踩上皮鞋,跑进了大理石路面上的刺眼阳光。
女佣在后面慌慌张张地招呼,要他小心中暑,时湛阳隔着一条门廊几道拱门叫他,眼看着叫不住,这就要去追。
“阳阳!”邱夫人却叫住了他,声音比平时底气足了许多,“我有话要对你说。”
时湛阳回头,不可置信地看着母亲,“您让他动手的?”
邱夫人没有否认。
“是专门挑我不在家的时候吗,不会吧,”时湛阳短暂地笑了一下,“是ナナ做错了事情,您要惩罚他,还是什么?”
时绎舟抢先道:“ナナ,ナナ,你不觉得自己把他叫得像个小媳妇一样吗,大哥?”
时湛阳没搭理他,扶着邱十里的椅背,还是看着母亲。
时绎舟夸张地大笑起来:“不就是一只猫?搞得跟死了人一样,哪怕人死了,你也没有像这样质问妈妈呀!大哥,你疯了吗?”
时湛阳道:“滚。”
时绎舟不动。
时湛阳直接揪着他的领子,剪着他的手腕,把他提溜上了二楼,找了个房间关着。随后时湛阳下楼,拉出母亲对面的椅子,坐在上面靠着椅背,看着母亲。
“是我要十里动的手。”邱夫人放下茶杯,平静道。
“为什么?”时湛阳的指甲嵌入桌布,他警告自己,不能对母亲发火。
“我告诉他,想要入行,就要杀死小七,从而证明自己的决心。”
“我说过要他入行?”时湛阳又笑了。
“这是他自己的选择。”
“杀死小七能证明什么决心?杀死一头老虎我倒是能信。您在骗他,也在骗我。”
“证明自己能够承受痛苦的决心。”
“您只是想让他痛苦。”时湛阳斩钉截铁,整个人已经完全冰冷下来。
邱夫人缄默了一会儿,抿着绿茶,茶凉了,她说道:“他现在这个样子,入行就一定死。十里的爱太多了,顾虑也太多,他变得不想伤害任何人,你没有发现吗?他开始试图通过委屈自己来和老二实现和谐共处,以前他是会通过武力解决的,但他现在不想让家里尴尬,不想让我们难做,老二欺负他,他好像都不在乎了,”邱夫人平静地看着大儿子越发暗沉的脸色,“你护着他太久,让他以为这个世界是美好的,付出善意就会有回报,还让他以为杀戮是不痛苦的,你明知道不是。”
时湛阳呼出口气,道:“我可以让他的世界保持美好。我也可以让他一辈子不去杀戮。痛苦对他有什么好处?”
邱夫人捏了捏眼角,惨白地笑了,“阳阳,不要说大话。你比我明白,只有当他强大到能够保护你的时候,他才能保护自己。”
时湛阳道:“大话?我说到做到。老二怎么欺负他的?”
“你要知道,他要对付的远不止老二啊,他面临的威胁甚至比你还要多,江口组想要他,没那么想要你。”
“您还是没有告诉我,江口组为什么想要他。”
“因为他姓江口。”
时湛阳露出听笑话的神情,他知道母亲在敷衍自己,可他现在也没空在这件事上纠缠,于是道:“江口组不知道他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