谋杀始于夏日(105)
箱子里主要都是换洗衣物,还有几分备忘的文件,以及那只沉甸甸的凤凰面具。人到这种时候才会意识到自己必须并且能够一直带在身边的东西着实很少,定位器已经在眼镜腿里安装好了,也不用怎么收拾。邱十里又蹲在沙发边上整理背包,一沓伪造证件,一部被起名叫做小七的电脑,他知道自己只能摸到这些,指尖却滑过背包内袋深处,蓦地停住了。
纺织品的触感,小小的一片,他摸到边缘,整个捏住,轻轻把这东西拿了出来。
竟是一片御守。
当然不是时间重来,之前烧成灰的那片重新回到他的手中。这片御守是黑色的,正面用淡金细线绣出神宫的教名,背面则是蓝橙相间的精细莲纹,比普通御守要沉上不少。邱十里屏住呼吸,双手拿着它,一寸一寸地捏过去,这种护身符一旦打开就不灵了,他也无需打开,他知道里面装的不是符纸。
两块有棱角的凸起,一个坚硬圆润的环状物,隔着柔软布料,他的手指触到它们的形状。
邱十里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连带着方才憋着的那些一并呼了出来。离开之前,他把这两样东西摘在时湛阳卧室的镜子前,是因为不知道怎么处理才好,而现在,大哥又把它们交还在自己手中。
他忽然就觉得自己不是孤零零一个了,他好像拥有了比任何神明还要管用的护佑。倒了杯橙汁,站在窗前,邱十里将御守高高举起,好让它照到全东京的夜色。
第二天一早,邱十里换上江口瞬常穿的那种纯黑T恤,对着镜子演练了几通,又练了练电脑里的语音软件,随后拔掉那只黑莓手机的充电线。江口瞬设置的密码是斯蒂芬霍金的生日,邱十里已经输入得滚瓜烂熟,他戴上面具,走到客厅的白墙前,沿墙根坐下,把手机放在地上,电脑放在膝上。
通讯录里只有一个号码,打过去就立即接通。
“早上好,”是江口理纱子的声音,冷冷淡淡,“我等你很久。”
“哦,抱歉,我最近烦心事太多。”邱十里快速打字,隔着面具眼部的那层薄膜,他看屏幕灰蒙蒙的。
“下一批货呢?”
“啊——”机械男声拖长尾音,显得略有诡异,“我没有做。”
“你没有做?”理纱子不可置信。
“没心情做啊,”邱十里让电脑笑了两声,“说过我烦心事太多,不解决,我就做不了。”
江口理纱子早已习惯这位“凤凰”的怪咖作风,并且对此无可奈何,她扑哧笑道:“什么烦心事?我帮你解决。”
“可以吗?”
“解决之后,你不交货,我杀了你。”
电脑又笑了,这次是笑了一长串,把邱十里自己都笑得十分无语,他想自己应该少打几个字的。“总是有人要杀我。我的烦心事就是这个,我正在被人追杀。”
“什么人?”
“你。”
“开什么玩笑,”理纱子沉下声音,“喂,凤凰,我是认真的。你再这样浪费时间,我怕我真的要追杀你哦。”
“认真?我就是的啊,”邱十里顿了两秒,待到对面呼吸声都停滞,才继续道,“你最近不是在找江口瞬吗?”
对面立刻完全静止了。
邱十里也不急,就默默等着,半晌,理纱子道:“你是江口瞬。”
“香取恒也是我。”
“你要怎么证明?”
“你不相信我?”
“哈,一个欠我货的家伙,用人造嗓音和我对话,并且从来没有让我见过面,”江口理纱子冷冰冰地说,“我相信你?”
“可是我无需证明啊,更不用着急把自己往你那里送,去帮你活命,反正我什么都没有,”邱十里若无其事,“现在着急的人好像是你,不是我。”
见对面不吭声,邱十里又按部就班地打起他的台词,按照他那双胞胎哥哥的标志语气,“江口组就要倒了,对吧?说起来我也姓江口,虽然你们搞死我的妈妈也没有养过我啦——但想到你们都会变得那么惨,还是有些于心不忍呢。以前给你们做那些破东西,不还是因为想做些刺激的事,不想看你们饿死?”
“你有铷矿的下落。”
“我有吗?”
“你的心脏——”
邱十里打断道:“你猜我有没有取出来?”
“……”
“哈哈,无论有没有取出来,只要我死了,你想要的就会变成永远的秘密,芯片可离不开我心脏的跳动,”噼里啪啦的打字声都透着得意扬扬,“所以对我客气一点啦,做个好姐姐。再那样满世界追杀我,把我逼得自杀怎么办。”
“可以开视频吗?”理纱子忽然问。
“好啊。”邱十里欣然答应。
手机还是被支在地板上,摄像头斜着向上,邱十里看到江口理纱子憔悴的脸,连她惯有的浓妆都没化,他也看到自己这一边,一只巨大的黑色面具占据了画面。
“你查不到我在哪里的。”机械男声信心满满。
理纱子揉了揉眉心,叹了口气,“我怎么会没有想到这件事。”
邱十里偏过脑袋,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瞬,”理纱子道,“你大学学的什么?”
“应用化学。”
“研究生呢?”
“药学和地质。”
理纱子脸上的戒备消散些许,道:“我该想到,一个学这些科目的,消失的弟弟,和一直给我供货的凤凰是同一个人。”
“你为什么一直瞒着这件事?”她又问。
“因为不想参加你们家那些破事啊,不想当你的弟弟,”邱十里把每个键都按得很重,节奏也慢下来,“哦,对了,如果我不躲起来,你追杀我岂不是一抓就能抓到?”
“我不会再追杀你。”
“哦。”邱十里耸耸肩。
“我可以问吗?嗓子是怎么回事?”理纱子试探道,“我查到,你读大学就不说话。”
“我喜欢自残,你应该看过这些吧?”邱十里亮出手臂,那些刀划的痕迹也都是他比照江口瞬的手臂一道一道刻上去的,此时看来还真有点触目惊心,“没有父母,高中被霸凌,我不想哭得太难听嘛,我插了一个铁钩进去。”
紧接着,他又一个字一个字地打:“你也知道,我为什么没有父母。”
江口理纱子已经变了脸色,她显得有些局促,有些不确定,眼睫垂了下去,“……瞬,你还有一个双胞胎兄弟,知道吗?”
“那当然。他过得比我好很多呢。”
“见过面了?”
“见过,见过,”邱十里舒舒服服地往下滑,肩头抵在墙面上,他竟主动把面具扯下,坦然地将脸蛋暴露在镜头前,“就是因为我太好奇,也太无聊,跑过去见他那一面,差一点丢掉命,所以我才找你。”
理纱子的目光撞上他的面孔,迅速弹开,又强迫自己看回去。她艰难道:“怎么说?”
邱十里笔直地和她对视,“他们也要铷矿,你知道吧?他们要挖我的心呢,我那个兄弟,好像对我这张脸很有意见。我觉得你也许会对我更好一些。”
“你现在在哪里?”
“我在我家,”邱十里融融地笑了,虎牙尖儿露了出来,却还是没有开口说话的意思,自然得仿佛生来如此,“少问几句,姐姐,”他用的还是敬语,倘若能够发声,这句一定叫得柔软又甜腻,“目前你在我这里,也是要挖我心脏的那一类,如果你想知道更多,就需要在我指定的地方,单独和我见上一面。”
第七十六章
出发之前,邱十里犹豫了两秒,在玄关处蹲下,往帆布鞋里垫了两片内增高。
虽说江口瞬未曾和江口理纱子面对面见过,那半头的身高差按理说不成问题,但邱十里觉得尽可能地缩小各方面差异总没坏处,让自己显得高一点,气势足一点,反正也不吃亏。
紧接着他提上高帮,两边鞋带各自仔细地打了两个结,作为能够踩着尖头硬皮鞋二话不说跑步追车的那种人,邱十里很少穿此类挡住脚踝的平底单鞋,轻便归轻便,倘若鞋带松得不合时宜就尴尬了。确认两只绳扣已经打得稳定结实,邱十里站直身子看向穿衣镜,最后一次检查自己。
挺长时间没理发,刘海松软地垂在额前,面色是苍白的,嘴唇也缺乏血色,平光镜后的眼睛看不出精神,眼底还有熬夜的青黑,快速眨动的时候显得有些神经质。T恤没有印花,空空荡荡,浅蓝牛仔裤挽起裤脚,那些自残痕迹毫不在意地外露,耳垂已经戴上了正十字架状的黑色耳钉,十字架的四枝长度相等,和脖子上的银质吊坠样式一样。
这是江口瞬之前在与理纱子的视频里戴过几次的那种,现在也能遮一下邱十里的耳洞,免得它空得太不自然。
瞬,江口瞬,你是江口瞬。他又对着镜子默念了几遍,那确实已经不像他自己。
随后邱十里锁上房门,把钥匙丢进单肩包,又把单肩包斜挎在肩上,只身走进电梯,又只身走入楼下的街市。
这一带还算繁华,电车地铁都方便,邱十里却挤在下班的人流中悠闲地走,人群的嗡鸣轻飘飘地漂浮在四周。高厦缝隙之间夕阳烧得正旺,浓沉的橙红涂抹满天的同时也映红地面,邱十里在其中一点也不显眼,兀自暗淡着,沉默着,沿着主干道缓慢移动,被擦身而过的行人落在后面。
时间约的是晚上八点,他就是要迟到。地点约的是新宿某地下游戏厅内,他就是要绕绕远再过去。走入地下通道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邱十里推推滑到鼻梁下的眼镜,抬眉一看,入眼的全是游戏机,花花绿绿摆满视线,各式各样好不热闹,连方格地砖都被映得色彩缤纷。
然而也就仅仅是光电炒热了氛围,这地方设备老旧项目过时,其实生意并不好,多数机器前都是人迹寥寥,最深处的那排抓娃娃机亦然,只有几个高中生围在装着懒蛋蛋玩偶的那一台前鏖战,巨大的背包都垂到屁股后面,而在距邱十里最近的那一台前,孤零零地站着一个正在抱臂吸烟的女人。
邱十里暗暗呼出口气,口香糖已经嚼得没什么味道,他扯下耳机,继续插着口袋走近。理纱子还是穿着细高跟黑连衣裙,裙摆柔顺地沿着大腿的线条垂到膝盖,脸上微微有些脱妆,被娃娃机的彩灯一照,愈加发乌发暗。
之前在谈及爱好时,江口瞬说过自己喜欢抓娃娃,尤其喜欢抓各种熊,邱十里当然要把模仿进行到底。看了理纱子一眼,他走到兑换台指了指最靠下的那个套餐,从裤兜里掏出张皱巴巴的一万日元,随手递给店员。这钱能换二百四十个游戏币,密密麻麻摆了一小篮子,邱十里可谓是满载而归了。
他把篮子递给江口理纱子,走回那台塞满轻松熊的娃娃机前,理纱子果然紧紧跟着他,他却只是挑出来两枚硬币塞入投币口。
“你已经迟到了。”理纱子道。
邱十里点点头,专注地盯着自己的机器爪,左手握手柄是因为江口瞬是个左撇子,他细致地拧动,腕子上的银链被带得滑到掌根,十秒钟过去了,他对准了往下降,抓住,滑落,“啊呀啊呀——好——可——惜——”游戏机发出小男孩唱歌般无辜的声音。
“我们要谈什么?”理纱子又问。
邱十里指了指自己的嗓子,又从篮子里抓出来两枚,游戏机中传出硬币崩落的脆响。他的眼神在理纱子脸上短暂地划过,再一次聚焦在一只抱着红豆麻糬的轻松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