谋杀始于夏日(17)
路途一半,他趴在窗沿往外看的时候,时湛阳把他的热可可喝下去大半杯,居然不一会儿就睡着了。邱十里仿佛见了奇观,这个天天教育他在外面要把警惕心绷起来的家伙,竟也有这么放松的时候。他看着时湛阳因为仰靠而完全暴露在他面前的脖颈,他帮时湛阳把夹在风衣后领里的碎发轻轻捋了出来。
想想大哥为什么会这样毫无防备,邱十里唯一能得出的结论是,因为自己在旁边,他感到安全。这想法亮晃晃的,就这么不停雀跃在邱十里脑海里,引得他抓着两人之间的扶手,止不住地继续盯着时湛阳瞧,看他平时会下意识躲闪着瞥的地方。
比如乌黑整洁的眉尖,细长上挑的眼尾,扑在下眼睑上的睫毛,此刻掩藏的,还有一双善睐的眼。邱十里这回看清了,自己大哥的睫毛一点卷也不打,和他的头发一样粗硬,密匝匝一排,摸上去,应该刺挠挠地扎手,像一排尖针。
又比如高挺的鼻梁,从侧面看线条锋利,可耳朵从侧面看则是平和的,有着柔润的耳垂,以及耳垂上碎星碎雪一般的银色耳钉。
邱十里没忍住,抬手极轻极轻地碰了碰。时湛阳把脸别过一点角度,躲他的手,但没醒。邱十里又支起身子,凑过去看他的嘴唇,薄薄地紧闭着,却有丰富明亮的血色。
指尖不自觉就触上去了,邱十里把自己吓了一大跳,倒不是因为自己不受控制的手,也不是因为自己看得发痴,只是因为,他竟在不受控制地琢磨,要怎么亲吻上去。
他没有见过神。
他要怎么亲吻心里比天神还高的人呢?
旁边的过道上有小孩跑来跑去,也有心急的母亲在追,他们的大笑、尖叫,都被邱十里兀自隔开了,他有这个定力,他已经完全站了起来,微微弓着腰,搭在时湛阳唇峰上的食指,还是一点颤抖都没有。深吸口气,他缓慢而慎重地靠近,却有一个小孩在他脚边摔了个大马趴,旋即开始放声大哭,时湛阳醒了,眼中的黑白如此分明。
这瞬间,就是四目相对。
邱十里瞪圆了眼,立刻缩回手坐回自己的椅子,负气似的把脸对着窗外,一动不动。
时湛阳则把眼睛细眯起来,只见邱十里把自己手指都攥得发白了,他心中颇为遗憾地想,醒得真不是时候。
“ナナ,你饿了吗?”他问。
“饿了。”邱十里闷闷地答。
“走啦,去餐车。”时湛阳几乎是把邱十里提溜起来的。不过,在这之后,邱十里倒是低着脑袋,老老实实地跟着他走。不经意间,时湛阳目光擦过那团显红的脸颊,忽然间就觉得非常不妙,他作为一个陪生意伙伴看**都心如止水的家伙,忽然自觉,自己还是没有真正进入早衰的行列。
他还是会产生波动的,因为他眼前是比红唇更鲜丽的颜色。
他们在傍晚时分到了纽约的车站,一辆林肯接上了他们。司机不说话,时湛阳也不说话,可他们之间就像有种默契。把人送到,那林肯就默默走了,时湛阳低头点烟,邱十里则抬头远望,港口被泼了一地浓郁夕色,上空云蒸霞蔚,轮船停靠在岸边,是幢巨大的影。
没有船票之类的东西,也没有排队,他们就站在那儿,几个身穿深红西装的年轻男人仿佛认识他们似的,热情地接过行李,把他们迎到入口。安检费了好大一番功夫,不过邱十里事先收拾得好,并没有被没收什么违禁品。等终于在船舱内安顿好时,邱十里看向舷窗外,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
房间是套间,客厅书房厨卫俱备,还有一大一小两个卧室,两张床。实际上,确切地说,这两个卧室都不小,床也都相当大,要论装潢,邱十里认为这风格比自家摆了古希腊人物雕像的客厅还要浮夸不少。
时湛阳也对这过于豪华的布置感到语塞,就单说那镀了金的门把手,简直是搞笑的。他之前在十岁左右的时候被父母带来过一次,当时未成形的审美告诉他,这地方又大又好玩,于是错误的印象贻害至今。
“ナナ,”他莫名有点不好意思,或者说是紧张,“你睡哪边?”
邱十里选了小卧室,“我喜欢这个吊灯。”他指着天花板说。
“好,我现在要去见几个朋友,晚点回来,”时湛阳把大衣搭在床上,又道,“等过一会,会有一个穿灰色制服的人过来敲门送晚餐,他这几天全权负责照顾我们两个,不会干坏事。有什么事情,你都可以问他。”
“兄上什么时候回来?”
“开船后吧。”时湛阳拍了拍邱十里的肩膀,走向门口,“好好吃饭,不用等我。”
时湛阳走后,邱十里就把外套脱了,单穿件衬衫躺上了床。他躺的是大卧室的那一张,他不仅在上面打了好几个滚,还抱着时湛阳的大衣,把它捧在鼻尖,深深地嗅闻。
丝绸内衬蹭上鼻尖,触感细滑,他闻到熟悉的烟草味,还有沉重粗粝的皮革香气。
不想把大衣弄皱了,邱十里最终还是放下它,趴在软绵绵的被子上,安静地看着窗外黑洞洞的天空。
他数着秒数,过了大概七八分钟,敲门声响起,邱十里就跳下大床去开。果然是个推着餐车的灰西装,而不是他的哥哥。那人看起来五十岁左右,瘦高个头,圆形眼镜,有一头稀疏的金发,胡子刮得一丝不苟,脸上挂着谦卑礼貌的微笑。
“晚上好,邱先生,”他说着标准的英式口音,“欢迎您登上我们阿尔忒弥斯号,请允许我来为您准备晚餐。”
邱十里给他让出条路,“月亮女神?还有狩猎女神。”
“啊,是啊,”那人愣了愣,推车进屋,“Artemis,很美的名字。我倾向于叫她‘月亮’。”
邱十里点了点头,在餐桌边上坐下,看着他把一盘盘菜肴依次摆上大理石桌面,又把圆罩揭起,问道,“请问我应该怎么称呼您?”
“叫我劳伦斯就好。”那人冲他颔首微笑,两人份的法式简餐,琳琅摆了满桌,羊排都是剔好骨的,“请慢用,没事的话我先走了,九点半左右,可能会过来打扰您,回收一下餐盘。祝您用餐愉快。”
邱十里道了谢,支着下巴,吃了两口鲑鱼沙拉,突然叫住了他,“劳伦斯,我能问你一点问题吗?有关‘百万会’和‘月亮’。”
劳伦斯转回身来,扶着餐车站得笔挺,“知无不答。”
“百万会到底是什么?”
“宽泛来说,是一项限制参与人数的拍卖活动,我们从伊丽莎白港出发,向南在太平洋上绕圈,经过一些岛屿,最后又回到纽约,为期一周。在这里您可以享受悠闲的假期,欣赏广阔的海景,也可以买到意想不到的东西,许多都是在岸上买不到的。”
“比如?”
“拍卖会将在出海后第三天正式开始,”劳伦斯推了推眼镜,神秘道,“藏品相当丰富,提前剧透,可是会少很多乐趣哦。”
邱十里想了想,道:“那算了吧。如果我买了什么,最后怎么结账?英镑还是美金?或者支票?没有人会带那么多现金上来吧。”
他这几年攒了不少钱,他在想,万一看上了什么,自己可以给时湛阳买。
“是啊。现金什么的太不方便了,刷卡额度又太小,”劳伦斯颔首道,显得很沉稳,“在‘月亮’上,是需要兑换好一种叫做‘白子’的虚拟货币才能进行交易的,折算过来,一个白子等于一万美金,这也是‘百万会’这个名称的由来。”
邱十里一怔,一万美金——他攒了这么久的钱,也就能换几十来个所谓的白子。这一下子就显少了。
劳伦斯见他震惊,倒是十分和善地笑起来,“请您放心,时先生已经事先换好了,还换了很多。他是有备而来的。”
邱十里不太喜欢他这种评价的语气,也琢磨不懂自己大哥怎么突然想起来带自己来参加这种砸钱的活动,新年假期吗?其实带他去趟野生动物园,看看羚羊和灰狼,他就满足了。
“谢谢您。”邱十里叉起一块鹅肝,淡淡道,“晚安。”
“我的荣幸。轮船将会在大约半小时后出港,”劳伦斯看了看表,识趣地转身要走,忽然又转回头来,“对了,邱先生,‘月亮’的旅客活动区域一共有四层,配有泳池、汗蒸房、各种球馆、各种风味餐厅……还有电影院和歌厅。您可以在任意一层自由活动,因为时家是我们的资深会员了。”
“好,谢谢。”
“您知道吗?二十多年前,我才刚刚在这里工作,接待的第一家客人就是您的父母,那时候他们还没有结婚,”劳伦斯眼中闪出亮光,“老时先生就是在百万会上一掷千金,完全俘获了邱夫人的芳心,之后不久他们就举行了婚礼。”
邱十里蹙了蹙眉,他还是不太喜欢这种论调,好像拿钱买婚姻一样,但他还是问:“我父亲当时买了什么?”
“一座尼泊尔的雪山。”
邱十里张大眼睛。
劳伦斯似乎沉浸在辉煌的回忆里,“嗳,那真是大手笔!当时无名的雪山太多了,藏在穷乡僻壤,我们和政府交涉,给他们一定的钱,就能把一座山收入名下。那时候‘月亮’还没有进行第二轮翻修……”
邱十里配合着应了两句,终于把这人请出了房间,他一边咬着羊排,一边发愁地想,自己大哥现在也是二十多岁,和当年的父亲年纪差不了多少,他也要花大价钱,买座无用的雪山,玩些纨绔子弟的孔雀游戏,傻乎乎地讨美人欢心吗?
可是来的只有他们两个,美人在哪里呢?
大哥现在又在见谁?
他可谓是越想越郁闷。
饭后,船也开了好一会儿,时湛阳还是没回来,邱十里实在无聊,为了避免不住的胡思乱想,他换上睡袍,系紧腰带,拎着洗漱篮和泳裤,出门寻找游泳池。
他在屋里留了张纸条:
大哥,我去游泳了,晚餐在厨房烤炉里,鹅肝很老,你肯定不喜欢,不要吃。
从外面看这船大,走在里面,只觉得更大,可是同行的乘客却不多,把空间显得很有富余。一路上,邱十里遇到的服务人员数量大概是乘客的五倍。四处曲径通幽的,他问了两遍路才找到泳池,换好了衣服跳进去,邱十里抹掉眼周的水,抬头看钟,已经九点多了。
偌大的池子,五条泳道,池水被调成宜人的温度,只有他一个人在里面泡着。倒是有五六个橘黄色的救生员守在泳池四边的梯子上,一个个的都在盯着他。
邱十里心生烦闷,埋头开始游泳,他最擅长蛙泳,可是他想多弄出点动静来,不要周围一片死寂,于是他把自由泳游得挺欢。
第八个来回游完,他实在累了,就靠上池边,扯掉泳镜。背后撑着边沿,他想仰头看看天花板壁画里的圣母玛利亚,一打眼,却恍然间看到一张人脸。
时湛阳蹲在池边,正俯身看着他。
“ナナ,太不小心了,如果我是坏蛋怎么办?”他说,“我拿着刀子,或者我没穿泳裤。”
邱十里下意识往下一滑,把上半身也泡在水里,也不去看时湛阳肩臂上光洁裸露的肌肉,“我知道了……兄上,你吃饭了吗。”
时湛阳笑着,伸手捏了捏他的鼻子,“只吃了鹅肝,确实很老哎,然后等不及来找你了。我怕你遇到真坏蛋,游泳池里可什么人都有。”
“可是现在只有我一个啊。”邱十里往后退,捂着被他捏红的鼻头。
时湛阳笑得更爽朗了,他撑着池沿,翻身下水,在邱十里旁边的泳道里,趴在隔离带上看着他,“现在不止了。比赛吗?我刚才计时,看你进步不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