谋杀始于夏日(68)
劳伦斯开起他的英式玩笑,一本正经:“来到我们‘月亮’号上,不是最好的休假吗?”
时湛阳只是哈哈大笑,不经意般问了他几句江口理纱子的情况。
劳伦斯如实回答,江口小姐带了四个人上船,包括她要兜售的那位“货物”。
劳伦斯还说,江口小姐要求在成交之前,把拍品自行保管。
拍卖时间定在新年夜当晚,时湛阳还剩下四天的空余,他或许也需要对付四个人。要来个瓮中捉鳖难度不大,毕竟,虽说这船上明面规定了禁止任何枪支利器,但他要在来客和侍从里面安排一些自己的人手,带些有分寸的武器,百万会不会说上半句不好。
时湛阳暂且决定按兵不动。
不动原因有二,一方面他吃够了贸然动手的苦头,另一方面,一艘游轮只有这么大,航程也就那么长,任何人都不能提前下去,太早把货抢到手,局面由攻变守,不利反而会转移到他这边来。
以往也不是没有出现买家拍到手的珍品离奇消失的“怪事”,单是拍卖会过后的那两天都能够一波三折,更别提这余下这整整一周,足够鸡飞狗也跳了。
那几日时湛阳隐藏得相当精准,为了防止理纱子知道他也在船上,而非在京都一脸丧气地浪费时间,他必须时时刻刻清楚对方的行踪动向,从而避开。好在他掌握着那么多双眼睛,并且个个亮得很,理纱子只要出了房间,一举一动都在他的视线之内。
时湛阳决定在拍卖会前一夜动手。
数日相安无事,未曾打草惊蛇,纵使是江口组组长也会有不愿紧绷的那一瞬间——除了时湛阳,没人会对她带在身边的东西产生威胁,而在她看来,时湛阳并不在这艘船上,而是在京都老窝,被她的得力手下拖拽时间。
这片封闭在浩浩洋面上的空间内,倒成了她藏宝的绝佳托管所。
那天二层甲板的露天啤酒酒吧有爵士表演,请来了几个大师,在酒吧深处一汪灯影晃动下悠悠地弹琴打鼓,吹着锃亮的铜管。
江口理纱子也在,穿了条鲜红的鱼尾半裙,还有绑带细高跟凉鞋,完全不怕冷,坐在吧台前高高的圆凳上,和一个戴细框眼镜的年轻亚裔酒保聊得正欢,他们旁边,隔了一张圆桌和几道围栏,便是暮色中越发显得幽深莫测的大海。
时湛阳则默默坐在室内窗边,一盏灯的影子正好倒映在那块玻璃上,从理纱子的角度,只能看到一块光斑,却看不清他的脸。体质不能喝啤酒,他就点了杯热可可,等饮料被毕恭毕敬地到桌上,还配了一杯热牛奶,他才恍然意识到,自己是按照邱十里的喜好点的单。
一杯可可,半杯全脂奶,还要把凝出的奶皮一同倒进去。邱十里最喜欢的搭配。他会用吸管或者叉子,先仔细把蘸饱可可的奶皮完整地挑出来,一口吃掉。
时湛阳看向冒着热气的两只马克杯,捏捏眼角,自顾自地笑了一下。他这两年已经不太喝得下去这种甜腻腻的饮品,说是看看,他也只看了两眼,立刻又把目光转回理纱子身上。
她面前空出的一只又一只高脚杯使得时湛阳又多了一成把握。那酒保还真是给劲儿,虽说都是低度数鸡尾酒,但量大了也是好事,时湛阳把目光聚在那张陌生的面容上,简直要怀疑他是否也是自己安插的人了。
当夜幕降得更深,当她放过了那位讨喜的酒保,回向自己的房间,清醒的,或是微醺的,这条路上,时湛阳已经埋好了五个能够悄无声息截住她的支点。
至于她带上来的另外三位——方才时湛阳收到消息,最后那个已经落在控制范围内——简言之,随时能杀。
就算她也秘密排了什么人在这船上,时湛阳照样不会落到劣势。
总觉得有些太过顺利,时湛阳这样琢磨,虽然从未试图万无一失,也承认意外永存这个无可奈何的道理,但他已经习惯疑神疑鬼。无意间喝下一口可可,甜得舌根发麻,蓦然之间,他竟和那位酒保对上了目光,明明有大片光斑挡着,那束明亮锐利的目光却的确笔直地落到了他的身上,仅仅是一秒,却容得下一个对视。
酒保的眼神即刻闪开了,无比温柔地转向面前的女人,把又一个空杯拿下桌面,时湛阳则继续盯着他瞧,余光瞥着理纱子的背影。酒保似乎是说了什么笑话,几句之间,理纱子像任何害羞的女孩那样捂嘴,笑得肩膀都抖了。看口型,他们说的还是日语。
时湛阳心中越发蹊跷。
就在此时,巨响是突然降临的,一甲板喝酒的人,还有熏暖室内那些跟着小号声陶醉扭摆的家伙,都还没来得及去想发生了什么,一个庞然大物就冲破了上层的玻璃,半跳半摔的,它落到甲板中央,咚的一声,撞翻了两张钢面圆桌。
那是一只正在呜咽的成年黑豹。
体型比一般猎豹大上一大圈,健壮得像只老虎,但这也没什么特别的,奇就奇在,它通身纯黑,四只爪子却是突兀的白,像画上去的,像染了白漆。
时湛阳有印象,它也是这次拍卖的藏品之一,来自一个破产的阿拉伯王子。
豹子浑身扎的都是碎玻璃、碎瓷片,脖子上还拴着长长的铁链,断裂处锋利如刀,看样子它费了不少工夫才挣脱。此刻它横躺在那儿,浑身抽搐着,呜呜叫了几声,突然一跃而起。
龇牙咧嘴之间,人们已经开始尖叫逃窜,甲板上那些就跟见了阎王鬼似的,居然连吓得直接跳海的都有。这只豹子是狂怒的,面对吵闹的人群,面对翻滚的哭喊,它没有遵从习性躲在暗处,而是亮在晃晃悠悠的灯光下,冲近处正在跑动的人类嘶吼,豹眼极寒,它低低地弓起腰来准备随时攻击,链子随着它的跳动叮叮咣咣乱撞,这固然愈发加重了这间小酒吧里烧起的巨大的熊熊的恐慌。
时湛阳没有带枪,他知道不出三分钟就会有人来接自己,于是也没逞能乱跑,更没有像年轻气盛时那样乱逞英雄,和他的轮椅一同隐在窗帘之后,那野兽暂时不会注意到的地方。
这就是一枪可以解决的事,退一步,一支麻醉枪也行,可放这么半天也不见船上安保任何动作,时湛阳再清楚不过其中猫腻了,什么无枪环境都是扯淡,百万会不出手,只是不想破坏了藏品赔钱——就算麻醉了,豹子上场昏昏沉沉病恹恹,也是影响卖相。
豹子伤了人,倒霉的是那位阿拉伯王子,因为他是可以替代的,而百万会不能。没有人会试图抹杀这个绝佳的买卖机会,百万会素来擅长的就是把自己摘干净,这也是它长期存在的原因。
再看眼前这群惊慌的未来买家,时湛阳简直要哈哈大笑了!
他看见理纱子也在跑,鱼尾裙和酒精使她步子迈得很小,高跟鞋也显得随时要断根,不知其他楼层情况如何,走廊和拐角都怎么样,出了现在这种状况,事先准备的那些会不会受影响?时湛阳在琢磨这些事情,忽然眼前一闪——只见那酒保居然爬上吧台,手撑桌面,干脆利落地翻了出来。
没了阻挡,也没有吧台内部的高层地板,时湛阳这才发觉他个子相当娇小。
又有短短一秒,他们又对视了一眼。
酒保的目光还是闪得很快,他脱下碍事的马甲西装,挽了挽精致的衬衫袖口,松松地拧拧肩颈,径直跳上一张没被撞翻的桌子,抬高手臂往上一跃,他把自己吊在吊灯上了,眼看那脆弱的灯绳就要断开,他又收起双腿,一荡身子,松手就落到了那豹子背上。
准得像一枚子弹,却又轻盈得像片坠地的云。
黑豹刚刚还伏得很低很紧,正准备攻击一个倒地抽筋的女人,差一点它就咬住了,身上突然多了重量,它开始不顾一切地疯狂扭摆,拼命扭头想咬住什么,可酒保就那么稳稳骑在它颈子上,两条裹着西裤的腿,一双踏着尖头皮鞋的脚,牢牢锁住它的咽喉,牙齿挨得极近,却无论如何都都碰不上。
这是一场艰难的僵持,只见酒保仿佛满腔怒气无处发泄,真是往死里去拼劲儿,却也没占多大便宜,用力用的脖子都通红,脸却还是苍白如故,那豹子更是好不到哪去,被勒得痛苦至极,眼看着就要侧身倒地,顺便把那酒保也死死压下去。这时手下来了,五六个大男人围起来,慌里慌张要把老大抬走,时湛阳却从其中一位腰间抽出一把手枪。
“到门口!”他大吼,恨不得站起来去踹那晃眼的玻璃,“推到玻璃门口!”
手下听懂了,见他这模样,完全不敢违抗,硬是抬着他和轮椅经过满地那些碎得乱七八糟的狼藉,定在门口,正对着那片陷入狂乱的甲板,离发怒的人和豹不差三米。
子弹已经上了膛,一把简单粗暴的M9,时湛阳稳着手腕把它举起,只是一瞬间的事,他抬眼看,却见那酒保不知何时捞起了铁链,绕着黑豹脖子缠了好几圈,还缠进它嘴里,缰绳似的使它暂时合不上。
黑豹越痛苦,扭动抽搐的幅度就越大,他就要被甩出去了,才知道害怕一般,惊慌失措地死死扽着铁链,试图维持自己的平衡。与此同时,时湛阳的子弹擦过空气,正中那野兽的耳下。
射程太近,头颅爆出硕大血花,迸上时湛阳面前的地面,也迸在那酒保雪白的衬衫上,混着脑浆,多得都往下滴流,身下钳制的力道刹那间也松了,黑豹垮在地面上,濒死地挣扎。酒保一个趔趄,却没摔得太狠,垂眼看看,又转脸看看时湛阳,明显地愣了一下,起身就走。
安保人员姗姗来迟,团团把时湛阳和几个手下围住,放在避之不及的众人也纷纷围回来,好一番热闹可看。时湛阳却顾不得那么多,什么暴露了,什么理纱子知道自己在了,他把伙计们都留下,随便怎么赔偿,自己则转着轮椅推开人墙。
人们怕他,都给他让路,可当他终于挤出去,那酒保却没了影,空留地上一行越来越弱的滴状血痕。
时湛阳头痛欲裂,咬紧臼齿,沿着这条血路追,追到中餐厅边上一间公用厕所前。
血迹已经微弱至极,在此处中断。
这是个单间,只有一扇门。
“ナナ。”时湛阳把脸靠近那扇木门。
无人应答。
时湛阳又叫了两声,但他显然没有再叫下去的耐心,抄起墙角一只干粉灭火器,他用尽全力地砸,灭火器变了形,门也开了。
酒保站在里面,在镜子前,一身染的都是血,全然陌生的面容,他转脸看向时湛阳,两只手举在胸前,无力地摊开,仿佛不知道该拿它们去做什么,连五指都不会动了,那副单薄的身体却因恐惧在剧烈地、剧烈地颤抖。
第四十九章
时湛阳安静地转起轮椅,有个低门槛,他也越过去了,紧接着他关上门。
门锁被撞得稀碎,他又从西装内袋里掏了掏,一个便携锁扣,他自己的工厂产的,主体是两片吸力极大的轻质电磁铁,在门缝上一扣,可以承受一吨以上的拉力。
可他再看酒保,还是呆立在那儿,脸也转回去了,从镜中暗沉地和他对视,似乎完全没有因此感到安全。
“ナナ,”时湛阳道,“你过来。”
酒保频频摇头,下意识捂脸,好像他脸上栖着什么丑陋怪物。很艰难的,他的僵着手终于能动了。
“不……我不要,不要。”是邱十里的嗓音,用了太久伪声,此刻他的声线略有干涩。
或许时湛阳应该再往前转转轮椅,那样他就能去到邱十里跟前,把他抱住了。但时湛阳完全没有移动位置的意思,“过来,”他沉声道,“别怕。”
“兄、兄上。”邱十里还是被吸在原地,极力克制着自己的哆嗦,衣襟上、手上,冲鼻的血腥气仍然无时无刻不在攻击着他。
他也能异常清晰地听见门外的响动,依旧混乱,还有女人在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