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好凶残(4)
大通铺二十人的铺位,墙上贴着序号。监舍十六人,一颗颗青皮脑袋一眼望过去像地头上陈列着一溜冬瓜。
驰远暗笑,恍然又觉得自己的人生会有这种经历,实在是魔幻。
韩山睡在一号位置,他旁边没人。最里面靠墙20号是吴良贵,旁边也没人。
这两人在监舍里的地位由此可见一斑。
驰远走到窗边,扫了眼面壁而睡的男人。
灯光照在眉尾那道断痕上,看不出有什么伤疤的迹象。
驰远心念一动,脑海中浮现吴良贵呼龚小宝巴掌的一幕。
咳,不太好吧?
他弯腰凑近,想听听韩山有没有打呼噜。
没有。
驰远抬了抬手……嗐,不至于。
自己又不是吴良贵那种小人。况且,这么帅一张脸,谁能下得去手?
正嘀咕间,韩山忽然睁眼……
“我去!”驰远被吓了一跳,悬着的手跟着一抖。
韩山视线凉凉的瞥过来,他随机应变,伸出食指在那处断眉上戳了戳理直气壮道:“朝左睡压迫心脏,转过来!”
说完直起身子,背着手慢慢溜达走了。
韩山:“……”
十一点左右,驰远听到房间最里面传来怪声,他疑惑的走近,就见墙边铺位的秃脑袋上布满亮晶晶的汗珠,吴良贵鼻子里发出恐惧又压抑的哀鸣,身体无意识地挣动着。
驰远勾起唇角,做噩梦呢?活该!
他看了眼已经坐着入定的杜军,悄悄靠近吴良贵,对着那颗秃脑袋吹凉风……
老小子,吓不死你!
片刻后,吴良贵“嗷”地一嗓子,惊恐的睁开眼。
驰远机会来了,伸手在那张满是横肉的脸上呼了一巴掌——“啪”!
声音之响亮,令满地垅的冬瓜都骚动起来。
见人还在发懵,驰远“关切”的问了一句:“呦,做噩梦了?”
“……”
吴良贵双眼放空,僵在那里发呆。
梦里坐在灯管上晃来晃去,眼睛流血又哭又笑的家人不见了,只剩一片惨白……
他长长呼出口气,伸手在枕头里摸索起来。
靠在墙边驰远眉梢微动……
里面有什么?
监狱实行5+1+1制度,周六不上工,上午政治学习后,犯人们留在教室给家人写信。
龚小宝坐在驰远对面,眼睛像是上了润滑油滴溜乱转,时刻盯着视野范围内的人有没有违规,最后,他目光锁定驰远的手。
这双手比他见过的所有手都好看,尤其握笔的时候,手背筋骨跳动,有种他形容不来的感觉。
“你写什么呢?”
驰远手不停:“练字。”
“不给家里写信吗?”
“我家没人。”
“啊?”龚小宝眼睛瞪大:“真的?!”
“……”
“我也是!不过我不是没有,是他们不要我了。”龚小宝咧着一嘴各长各的牙齿,无缘无故的笑起来,就像他无缘无故爱找揍一般,“你呢?家人都死光了吗?”
驰远:“……闭嘴吧。”
龚小宝缩缩脑袋,转头看到齐越森和吴良贵在悄悄嘀咕什么,于是立刻在他的举报信纸上写了下来。
驰远不明白他对打小报告为什么这么热衷,还一点都不避讳人。
简直自取灭亡。
“明天周日管教不会一直在这,你小心点吴良贵,我看他又憋着坏呢!”龚小宝转着笔,换上一脸忧国忧民,感觉自己也没跑。
驰远嗤笑:“知道了。”
驰远没有家人这件事,让龚小宝很兴奋。
显然,这个话题他不打算这么搁下,上午十一点放风的时间,他又凑到驰远身边。
“哎,有烟吗?”
“没有。”
“你不抽烟?”
“不爱抽。”
“看你不像坏人,你到底是怎么进来的?还有你家人怎么没的?”
“坏人脸上会写字吗?”
驰远敷衍着他的问话,眼睛盯着不远处,和季长青站在一起抽烟的韩山,皱眉嘀咕:“那家伙到底怎么混的,看着不像溜须拍马的人啊?”
“谁?”龚小宝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姓韩的?人家那是硬实力,哪用得着溜须拍马。”
“什么实力?”
驰远转过脸来,就见龚小宝唇角下压,露出即将吹牛逼的嘴脸:“你知道我平时为什么不举报他吗?”
“你不敢。”
“……”龚小宝噎了一下,“错,你见老子的判官笔怕过谁?不举报他是因为他就是个没缝的蛋!挑不出错来。”
驰远眯了眯眼睛,显然不太信:“几十条监规纪律,到处都是雷,这么长时间能做到不违规,除非是机器人吧?”
“你这话……啧!”龚小宝表情一言难尽,挺着胸脯眉毛抬起夸张的高度,“哎,我就问你,你能一天织完一件长毛衣吗?”
“织毛衣?”驰远缓缓摇头,这活超纲了。
“他能!”龚小宝语气牛逼哄哄,“纯手织!两天一件的指标别人都织不完,晚上带回屋熬夜干,差点没熬死。”
“……”驰远唇角抽抽,他不知道一天织一件算什么样的速度,只是满脑子浮现出韩山织毛衣的画面……
有点好笑。
龚小宝见驰远依然盯着那边,便又把话题拉了回来。
“这姓韩的他还就是个机器人,每月劳动工分一骑绝尘,每次奖励大会第一个被点名,长期占着乔阳监狱积极改造分子模范的名额,还顶了个监区服刑人员积极改造委员会主任长的头衔,监区每年都会给他上报法院减刑,判了七年半蹲了四年,现在只剩不到一年。要不是最早关过一次禁闭,现在说不定早就出去了!”他说完语气又变得阴阳怪气,“蹲大狱能蹲到这份上,啧啧啧……”
“挺励志的。”驰远也受到点震撼,这得是什么样的毅力?
他想起别的,问了句题外话:“关禁闭……都是闹事的一起关吗?”
“一般是。”龚小宝答,“进严管队、关禁闭,除非被打残了进了监区医院,但是这种情况扣分更多,基本告别假释了。”
驰远点点头。
他在下监区就听说过禁闭室的恐怖,那是悬在罪人头顶的摩克里斯之剑,其威慑力毋庸置疑。
“那你知道他犯的什么罪吗?”驰远又问。
“你不知道?哦对,别人也没人跟你说。”龚小宝乐了,“你告诉我你的事儿,我就告诉你他的事儿。”
驰远:“……”
但他确实有点好奇,于是开口:“我失手把人打残了。”
“切,我猜也是!”龚小宝有些失望,显然觉得不够精彩,“你们这种人高马大的肌肉莽夫,都爱干这事。”
驰远有点不想跟他聊了。
“其实我以前也不知道,还是去年,有个新来的岗哨开他玩笑,我听了一耳朵。”龚小宝用手掩着嘴凑到驰远耳边,“那岗哨问他,割人淡淡和割猫淡淡……感觉一样吗?”
驰远愣了愣,“什么?”
“啧,就是子孙袋!给人摘下来了!”龚小宝又露出那种贼兮兮的笑,“够变态吧?所以你最好别惹他,小心哪天变太监……”
驰远无视他胡说八道,重新将探究的目光投到前方。
韩山倚靠在墙上,吸一口烟进去,垂眼看向闪着微亮火光的烟头,就着呼出的青白色烟雾和季长青说了句什么,然后朝这边瞄了一眼。
有点像波兰斯基电影中的画面。
“他怎么回的?”驰远问。
龚小宝肩膀一耸:“他没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