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外空间(90)
孟亦舟满脸不耐烦,手劲没控制好,那人哐当一声,脑袋直直地撞上车窗玻璃。
沈晚欲蹙起眉头,委屈地哼了句:“疼。”
倒车镜能看到后座,司机看见表情冷漠的孟亦舟视线迅速往左瞟了一眼,再不动声色地收回去。
玻璃窗冰冷,这个姿势让沈晚欲觉得脖子快扭断了,过了良久,他察觉到有只温热的手揽过他的背脊。
下一瞬,他半边身子落入一片柔软且牢靠的胸膛。
沈晚欲勉强睁开眼睛,却对不上焦,身体里像是涌进了许多潮水,混杂着汽车鸣笛,引擎低嗥,涌动的水淹没视线,让他看不真切,只看到一帧他魂牵梦绕的剪影,那人的下颌线绷得很紧,冷如坚冰。
南苑楼虽说是职工宿舍,这里从上到下只住了孟亦舟和沈晚欲两个人。
房间相隔着一道走廊,孟亦舟一手杵拐杖,一手揽着那醉鬼,艰难的将人送回房,冷汗浸湿了他的衬衫。
“别走。”就在孟亦舟气喘吁吁地从床边起身,身后忽然袭来一道猛力,将孟亦舟扳倒,沈晚欲顺势跨过一条腿,双掌撑在孟亦舟脑袋两侧,俯首看着他。
“发什么酒疯,”孟亦舟微眯狭长的眼眸,里头含着一层微薄的怒意,“起开。”
“孟亦舟,”沈晚欲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哀求道,“别推开我。”
两束目光无可避免地撞到一起,沈晚欲的眼神像是近在咫尺的枪,叫孟亦舟的心,狠狠悸了一下。
沈晚欲纹丝不动,嘴唇微张,酒精引发的红从他脸颊蔓延开来,他醉了,力气却所有未有的大。
孟亦舟左脚裤边往上卷了几个褶皱,沈晚欲探过手,抓住他的脚踝,粗糙手掌碰到了他腿上遗留的蜿蜒疤痕。
“怎么?“孟亦舟猛地擒住沈晚欲压在小腿上的手,鼻尖逼近,“还想酒后乱X?”
酒精发酵后的眩晕感加重,四肢百骸里流淌着潮水,让沈晚欲有一种错觉,这像一场虚幻的,随时会醒来的梦。
沈晚欲鬓角潮湿,他微微一笑,眼底水光泛滥:“痛不痛?”
孟亦舟拖拽着沈晚欲的动作倏然顿住,他愣怔地看着头顶这个摇摇欲坠的人。
男人垂下雪白的脖颈,黑发贴着他发红的脸颊,那双如翠绿湖泊般的眼睛里落下一滴液体,正巧坠落在孟亦舟的心脏上,碎成无数泪光。
孟亦舟从未见过沈晚欲的眼泪。
不管是刘红艳意外身亡的时候,还是宋丹如危在旦夕的时候,沈晚欲的生命永远充满韧性,他衣衫褴褛,却一直是那个奋战在生之苦楚里,蹈锋饮血的勇士。
那滴小小的眼泪,砸懵了孟亦舟。
沈晚欲手轻轻地抚摸着孟亦舟尚未复原的左腿,圣洁得如同抚摸断臂的维纳斯,那上面有一些起伏的细小的疤痕。
“很痛对不对,”沈晚欲一开一合的嘴唇颤抖着,两颊都是泪痕,“孟亦舟,对不起。”
“对不起......”沈晚欲捂着脸,无声啜泣着,“我太懦弱了.....”
在这瞬间,那场大火里发生的所有一切,清清楚楚在眼前重映。
那是孟亦舟最不堪回首的一段日子。
沈晚欲离开后,孟亦舟消沉了一两年,后来他把全部精力投入工作,他的情绪时好时坏,好的时候做什么都干劲十足,不好的时候,他就把自己关在黑暗的房里,脚边堆满空瓶的啤酒和废弃的香烟,他厌恶这种愚蠢的自我伤害,可他偏偏对此无能为力。
李翘那天从早到晚都陪孟亦舟呆着,也不问发生了什么事,两人喝掉一瓶又一瓶黑啤。
火势来得凶猛,毫无征兆,为了救那只钢笔,已经逃出生天的孟亦舟再次折返。接下来的那段时间,经常在孟亦舟的噩梦里回溯重现,他躺在病床上,下肢毫无知觉,吃喝拉撒都在病床上解决,最严重的那几天要用导管,他麻木绝望,眼睁睁看着自己变成无用的废物,感受尊严被一点点凌迟。
他仿佛不是一个活着的人,只是一具会呼吸的躯壳。
五个月后,身体机能逐渐恢复,但他无法行走,轮椅成了他形影不离的工具,楚洋有天来看望他,带来了那座他没去领的金狮奖。
孟亦舟面容冷淡的接过来,毫不犹豫地抬起手把那奖杯往地上狠狠一砸,水晶材质合成的奖杯啪一声,狼狈地碎成两半。
《最好的债》拍了一年半,从选角到用人,从剧本敲定到拍摄,孟亦舟一步也没落下,说是呕心沥血之作也不过为。
可是当淬火的钢笔,错过的奖杯这些东西再次出现在腿伤之后的孟亦舟面前,只不过更加深刻地提醒着他的失败。从那天以后,他的情绪愈加差劲,姚佳不得已为他找了心理医生。
一开始孟亦舟很抗拒做心理咨询,他不懂自己为什么会那么懦弱,不过一场失败的爱情而已,怎么会要了他半条命。
直到有一天,他生出了自残的想法,刀子只划了一下,残存的理智告诉孟亦舟,他应该看医生了。
心理医生姓程,性情很温和,第一次见面,是一天中日落最美的时刻。
橘红色的光透过玻璃窗,在桃木色的大理石砖上投下斑斓的点。
程医生视线落在孟亦舟手腕上,一枚百达翡丽的手表,他跟孟亦舟谈论瑞士造表师,而后注意到他手臂内侧似乎有条豆沙色的疤,一直延伸至虎口。
孟亦舟没回避医生的视线,医生问:“是受伤了吗?”
“自己划的,”孟亦舟将手表重新戴好。
医生说:“为什么?”
孟亦舟神色冷淡,大方地回答医生所有问题:“大概是想转移注意力吧。”
“其他的方法呢,试过吗?”
“试过,很多,”孟亦舟往后靠,上半身倚在轮椅里,“拍电影,出国旅行,听音乐,这些看起来很健康的方法,我都试过,可惜没用。我常常陷入噩梦里,醒不来。”
他讲话时的神态冷静得不像个心理有疾病的病人,态度坦荡,不回避,不羞耻。
“什么样的梦?”程医生倒来一杯温水,顺着亚克力桌推到孟亦舟跟前。
孟亦舟目光无聚焦地落在地板上,像是沉湎于过去,他没正面回答,而是说:“大概在三四年前,我度过了一段非常快乐的日子,不是地位和金钱带来的那种快乐能比拟的,我天真的以为我会拥有一段永恒的关系,但某一天,我失去了它。”
“没有征兆的,”孟亦舟抬起那双黯淡的眼眸,“彻底失去了。”
“在那之后,我开始做噩梦。药物没用,电影没用,音乐没用。只有酒精和烟,有一点点作用。”
程医生听得很认真,他觉得自己只是摸到故事一角,底下还有一座更庞大的,未知的冰山。
“最难受的时候,除了烟和酒,别的东西能帮助你么?”
坐的时间长,孟亦舟的双腿不好受,它们时刻都在疼痛,不过孟亦舟面容冷淡,他望向远方,眯了眯眼:“我有一支钢笔,握着笔,会好些。”
他并没有解释那只钢笔代表着什么,医生也明白他讲这个故事的用意只是需要一个旁听者,至于明不明了其中深意并不重要,他们短暂地沉默了一会儿。
程医生细心地观察到孟亦舟的脸色不太好,俯身给他膝头盖上一条薄薄的毯子:“你的腿是怎么伤的?”
“我家里失火,我跑了出来,但笔忘记了,我又折回去。”
孟亦舟的心事,他没跟任何一个人讲过,哪怕深夜欷吁,辗转难眠,天一亮,他还是得体面的活。
心理医生听过无数个猎奇的案件,却从来没有一个病人如此冷静,克制的诉说令他欲死的过往。
程医生压着自己做了个深呼吸,诊断时间到了,他问了最后一个问题:“你后悔吗?”
孟亦舟沉默下来,他侧首,看着外头那轮火红的夕阳沉思,他的侧脸映着窗外的霞光,显得很安静,好似跌落在前尘过往里。
直到离开诊室,孟亦舟也没能回答出医生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