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外空间(3)
在柏林的日子沈晚欲过得很辛苦,他白天出门打工,晚上去医院照顾生病的母亲,其余时间都在玩命挣钱,每天的午餐和晚饭只是随便买点蹲在街边解决,这么一吃就是三年,惹出了胃病。幸好后来遇上一个同行,好心介绍他进剧组,但过程也不顺利,一开始他根本接触不到核心工作,只能帮剧组搬器材、扛沙袋、做苦力,熬了很多年才遇到赏识他的伯乐,得到剧本改编的机会,直到《鸟的眼睛》爆火,他才攒够回国的勇气。
以为再次见面时,他足以有资格和孟亦舟并肩,可真正站到孟亦舟跟前,才知道即便坐了轮椅,那人也是他遥不可及的月亮。
还是追不上,沈晚欲摇头苦笑。
“沈编剧,早餐放您门外了,”顾莱收起小托盘,提醒,“孟导通知九点开立项会,您准备一下啊。”
沈晚欲打了个激灵,揉了揉紧绷的太阳穴,他掐灭了烟,说好。
夏天太阳升得快,金灿灿的晨光不多时就铺满了三楼会议室走廊。
孟亦舟抬手,丢了一份文件在桌上:“拍摄预算怎么回事?比拟定的缩减了16%?”
倚坐在会议桌对面穿黑色外套的男人叫楚洋,和孟亦舟是老搭档,也是这部戏的监制。
顾莱连忙递来ipad,上面显示了最新的预算方案。
楚洋解释道:“运营部做过风险评估,根据以往的数据显示,宣传期资金流动比较大,为了保险起见,只能降低预算了。”
孟亦舟抬手,滑动平板屏幕,无波无澜地说: “就这么点配额,连前期的拍摄都不够。”
坐楚洋旁边那位接过话:“胶片嘛,确实贵。”
那男人鬓角微微发白,生了一双精明的狐狸眼,他叫方菲,是出品人。
“所以呢?”孟亦舟坐姿优雅,喜怒不形于色,端详不出任何心思。
“我还是保留之前的建议,最好拍数字电影,”方菲嘴边叼着一支丹纳曼雪茄,咬在唇间晃了晃,“胶片的技术成本最低也要300万,还不算废片什么的。”
孟亦舟一目十行,看完最新的资料把ipad往顾莱手里一放:“方总还真是心思缜密,连这么小的地方都算无遗漏。”
“谁叫我是商人呢,习惯了投资算回报。”方菲摊开手,耸了耸肩。
方菲投拍《花裙子》,很大一部分原因是看中了南亚的招牌,南亚在过去十年间打造了无数脍炙人口的好电影,被称为中国影视圈的“好莱坞”,但方菲总归是个生意人,对于资方来讲,如何用最少的资源获取最大的回报,那才是他最关心的事。
“方总担心资金打了水漂,我明白,”孟亦舟撕开方糖,丢进咖啡杯里,“但是能不能溅起水花,也要砸了才知道。”
方菲沙哑地笑出了声,说不上是讥讽还是自嘲:“孟导家大业大,当然不在意那点小钱。可壹心不一样,公司上上下下都等着我养活,开不得玩笑。况且咱们就事论事,电影业走向娱乐化和大众化是潮流趋势,进影院那些人有多少看得懂镜头美学?拍胶片?这不浪费么?”
孟亦舟放下银勺,抿了一口咖啡。
“要都像方总这么想,压根就拍不出好东西。电影人的本质是讲好一个故事,如果有一天商人可以规定电影应该‘拍什么’‘怎么拍’,那这个行业离死也不远了。”
顾莱在旁边听得暗爽,这话就差直接说方菲是个掉钱眼子的生意人,根本不懂艺术,也不配做电影。
“我知道孟导看不上我这种商人做派,”方菲挑着烟嘴,一针见血地指出,“不过咱们合作就是为了利益,不谈钱谈什么?”
《花裙子》原本是一本网络小说,被网友称为边缘题材的“无冕之王”。
九十年代的背景文,许搴,十五岁,是梨花管弦乐团的一员,他孤僻,自卑,患有性别认知障碍,生理上他是男人,心理上他却认为自己是个女人。许搴没有朋友,生活里唯一的乐趣就是偷窥乐团的大提琴手张津的生活。
许搴每次跟踪张津时,都会偷偷换上花裙子,某个普通平常的午后,许搴照样去往张津家,没想到却惹上了一群小混混,他们发现了许搴的真实身份,撕烂了他的花裙子,戏弄他,殴打他,最后许搴死在了那条追寻自我的路上。
这绝对不是一个讨喜的故事,却是孟亦舟想拍的。
实际上孟亦舟一直都在做不符合主流市场的片子,他当然知道什么样的电影受欢迎,能赚钱,他心里清清楚楚,但那些故事无法触动到他。
同期导演很早就转型了,做爆米花电影,讨巧,也容易火。孟亦舟偏不,他不造英雄梦,不赶潮流,镜头永远对准辛辣残酷的现实。
有人说孟亦舟是禁片之王,拍的电影不是被禁就是在被禁的路上。也有人说他才是真正的艺术家,有血性有骨气,像一匹狼。
孟亦舟靠着椅背,身子后仰,看着方菲的眼睛里蔓延着一种散漫的倨傲:“我只希望方总能明白一件事,电影不是买卖。”
方菲迎上他的目光,不退不让:“我也希望孟导能明白,资本只为票房买单。”
孟亦舟笑得温和:“那恕我直言,方总这次押错宝了。”
余光瞥见方菲脸色不悦,楚洋赶忙下场调和。
“哎呦,开个会搞这么严肃干嘛呀。方总别误会,孟导不是那意思。”
安抚好方菲,楚洋又扭头对孟亦舟说:“这不还在商量么,不管怎么样,大家都是为电影好嘛。”
孟亦舟低头,眼角瞥向腕表,就像这场会谈浪费了他时间一样:“想赚钱的话方总有的是机会,我这可不是一个好选择。”
这人油盐不进软硬不吃,方菲后槽牙都要咬碎了。
空气中霎时火药十足,这时会议室突然走进一个人。
透明镜片架在他挺直的鼻梁上,衬得那双浅绿的眸子清亮如水,眼角眉梢流露出一股书卷气。
“不好意思,我迟到了,”沈晚欲戴着无框眼镜,穿一身松垮垮的衬衣。
里头一众目光齐刷刷看向他。
沈晚欲边走边调侃了一下自己不合时宜的穿着,他很会说话,张弛有度又不乏幽默。
在座的有人好奇道:“这位是?”
沈晚欲刚要答话,就听见孟亦舟低沉开口:“这是南亚重金聘请的编剧,沈晚欲。”
空气徒然一静,仿佛投下一枚重磅消息。
在这个艺术与娱乐相悖的时代,市场上真正的好电影屈指可数,《鸟的眼睛》无论从故事形式还是思想内核,都是不可多得的佳作,沈晚欲这三个字实实在在传遍了影视圈,可他为人低调,谢绝一切媒体采访,会议室内大多数人没见过他。
方菲像发现稀罕物,用审度物件的目光反复打量来人,饶有兴趣地问:“这就是大名鼎鼎的鬼马编剧?”
“方总,我可听说沈编剧前不久还拿了阿根廷国际电影节的最佳剧本奖呢,”楚洋在旁附和,“太替咱们中国电影争光了。”
方菲起身,系好西装最底下的扣子,伸出手:“幸会,没想到沈编剧这么年轻,真是后生可畏啊。”
沈晚欲握住他的手,摇头轻笑:“我都快接近三十岁的人了,哪还年轻。”
皮囊凑在跟前,更觉惊艳。
方菲笑道:“奔三怎么了,就你这模样,到了四十也是一枝花。”
会议讨论的重点成功转移到沈晚欲身上,无论是假意客套还是夸奖,他都以一种云淡风轻的笑容一一接纳,又不动声色的将其化解。
席间气氛好转,楚洋趁机提议:“孟导,预算的事我让策划部重新做方案,咱们之后再谈,要不先聊聊剧本?”
孟亦舟扫了一眼那人挺拔的侧影,然后点头同意了。
“沈编剧别站着,坐下说,”楚洋殷勤地替他拉开椅子,转头吩咐工作人员,“倒杯咖啡过来。”
接下来的重点几乎围绕着剧本主题展开,聊核心思想,重点改编的地方,增加删减的支线和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