恒温(64)
说这些话的时候,她完全没有避着病床上的温言书,就坐在病床边的椅子上,双腿交叠,脊梁挺得笔直,像是讲台上放着的一根笔直的戒尺。
而她的身后,温言书就这样宛如一具干尸一般直挺挺地躺在床上,目光涣散地盯着雪白天花板,一言不发、毫无反应。
衡宁当即后悔说了这些话,等着温言书妈妈出门,想着跟他再道个别,就回去看书了。
等那扇门冷漠的合拢,他发现自己的喉咙也被门锁住了,连句再见也说不出口。
他叹了口起身,准备就这样离开,就听温言书木讷地开口道:“我们分手吧。”
衡宁一瞬间便哽住了,他第一次这样慌不择路地跟人道歉:“对不起,我真没想到今天你妈妈……”
“不是这个……”温言书皱了皱眉头打断他,深吸了一口气,语气终于软了下来,带着颤音道,“我不想你再因为我……被人欺负了……”
那一瞬间,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情齐刷刷涌上了衡宁的喉头,他觉得自己该说些更有担当的话,好半天,他才挤出三个字:
“我乐意。”
细想起来,这可能是他对温言书说过的、最浪漫的情话了。
当天晚上从医院回来,衡宁就被几个人堵在离家不远的小巷子——
今天打人的是之前那个方铭昊的兄弟,这处分刚领回家,就迫不及待叫来一帮人寻仇。
好在衡宁反应快,在扛了两棍子之后硬是掀翻了面前的几个人,一股脑儿钻进人堆里去了。
这是衡宁第一次挂彩,他知道父亲看不清楚,回家便悄无声息地给自己洗了衣服、上了药。
棍子落在身上的感觉是很疼的,他忍不住想,像温言书那样、连亲两下都会疼得倒抽凉气的人,挨打的时候该有多痛啊。
温言书出院的时候,他在蛋糕店买了一个最便宜的杯装蛋糕悄悄送给他,算作是出院礼物。
本来那人缩在妈妈身边,一副生不如死的模样,看见衡宁的一瞬间,整个灰蒙蒙的眼睛都亮起来了。
他兴奋地对衡宁说:“我觉得我们像亡命之徒,像一起共赴死路的绝命伴侣。”
“我们应该偷一辆皮卡车,连夜加满油,哪边有路就往哪开,哪里有光就往哪走。”
“我们可以边走边打工,穷的日子住在车里,赚到了钱就立刻花掉,不让今天有一丝遗憾,不给明天留一点幻想。”
“不要学习,不要家庭,不要朋友。孑然一身更方便我们四处飘荡。”
他言语中勾勒出的乌托邦太过美好,像是已经精心策划过无数遍,像是已经准备好行囊,说走当即便就能走。
衡宁忍不住道:“活不下去怎么办?”
“那不是更好?”温言书居然明朗地笑起来,“还有什么是比埋葬在旅途上更浪漫的事情吗?”
有时候衡宁会把他的一些胡言乱语当真,但清醒之后便了然,这不过是这人在自己的脑哈子,画出一个自欺欺人的幻想世界罢了。
闲暇的时候,衡宁也愿意陪他一起做梦——
梦见他们身着铠甲砍倒了无数狰狞的敌人,梦见他们拿着诡谲的法杖治好了所有善良之人的病痛,梦见他们腰缠万贯坐拥金山银山,梦见他们学满世间所有的知识、与全世界的专家学者侃侃而谈……
尽管梦醒后,贫穷、欺凌、疾病、压力,一切该面对的依旧会尽数到齐,但只要能喘气,他们就能看见逃离这一切的可能。
逃,便是他们那匆匆的青春里唯一的救赎。
高考前的最后一个寒冬,温言书找到一套可以应付他妈的好技巧、衡宁父亲的身体逐渐稳定,他们甚至摸出了欺凌者出现的规律,每每成功避开,他们便又平添了一份欣喜。
似乎只要那一层薄雪消融,他们便能真正迎来这场战役的胜利。
但他们期盼的春天最终还是没有到来。
衡宁至今还记得,那天的天是灰蒙蒙的,雾很大,还飘着些细碎的雨。
这是渝市常有的天气,但那天却格外黏湿,刺骨得叫人难受。
温言书其实下课就收到威胁信了,因为收到过太多,便像往常一样塞进了抽屉里,下课和废稿纸一并扔进了垃圾桶里。
他们放学便碰了头,根据摸索出来的经验选了一条合适的回家路线,却没想到,在快到家门口的地方,被那一群人团团围在了中间。
带头的依旧是方铭昊,他们像是精心策划好了一般,把他们所有可以逃跑的路线都团团围住。
而与其他人不同的的是,方铭昊不是带着棍棒之类的钝器,而是举着银晃晃的尖刀,整个人透着一股恐怖的寒气。
温言书其实可以理解方铭昊对自己的怨恨——除了不喜欢自己的长相性格、他还是温言书妈妈班里的学生,据说前不久,他在学校犯了事,温言书妈妈没有包庇,他便在即将高考的前夕,被退学回了家。
方铭昊的家境很算不错,似乎已经做好了出国读书的打算,却在这个档口满盘皆输。
眼下,他拿着刀的手背上都满是青筋,隔着七八米,两个人便感受到了那逼人的杀气。
似乎真的要没命了。
这一个想法划过脑海的一瞬间,一群人先扑过来摁住了衡宁,紧接着另一群人直接冲向了温言书。
那银光在空中迸裂开来的刹那,殷红的血也四溅开来——
真的捅人了,温言书真的可能要被杀死了。
惨叫声刺破了衡宁的大脑,他想起第一次看见温言书被人围在巷子里欺辱的画面,想到了他那次头破血流,想到这段日子里他们团抱在一起的瑟索,实实在在的切肤之痛在他周身燃起。
那一瞬间,撕心裂肺的呼号裹挟着被欺压多日的怨恨一起,齐刷刷冲垮了他的理智。
第二刀挥起的时候,衡宁已经猛然摆脱周围人铁壁一般的束缚,他感觉自己的肩膀可能脱了臼,但此时他的大脑已经不再能支配自己的身体。
利剑、寒风、鲜血。
灰蒙的雾霭下,他似乎真的成了一位身披铠甲的骑士,砍断周身的荆棘,朝那咆哮的恶龙奔去。
那短暂的几秒里,他想起来温言书对他说,他们要孑然一身,要一起在旅途中被埋葬。
算是挺身而出,算是拒绝逃避,算是把先前的压抑通通释放、将积蓄的愤怒一笔勾销。
那一刻,幻梦遮掩了现实,他夺走了方铭昊手中的匕首又举起——
连着那恶龙和他微茫的未来一起,杀死了。
第55章 匆匆那年06
在那之后的喧嚣、嘈杂、惊呼、痛哭……纷杂的一切刻在衡宁的脑海中, 理不成连贯的画面,却一帧也忘不掉。
他当时脑子是麻木的,刀子掉落在那已然没有生命迹象的人身边, 汩汩的血流到他的手上, 却没有任何感觉。
周围的人越聚越多,救护车和警车的灯光闪得他睁不开眼。
警笛声、哭嚎声、还有满身是血的温言书跪在警察腿边泣不成声的求情。
那一晚的画面被仔仔细细刻在了他的脑海里, 刻在了无数次无法克制的闪回中, 刻在他根本躲不过的梦里。
“别自责, 我是在保护我自己。”临别前, 衡宁对温言书说,“分手吧。”
下一刻,冰凉的手铐铐上了他的手腕。
温言书被闻讯赶来的医生抬上了担架, 衡宁转身上了警车, 车门合拢的瞬间, 他们的人生轨迹, 就彻底朝着完全相反的方向驶去了。
当天晚上, 温言书胆囊破裂, 腹部出血严重, 险些丧命。一直到身后呼啸着的警笛声彻底消失,他才觉得,剧烈的疼痛快要让他死去了。
等再睁开眼的时候,他的胆囊被摘除, 腹部那深深的刀口被细心缝合, 但他生命中缺掉的那块,却再补不回来了。
他被诊断出患有应急障碍和重度抑郁。
事实上, 他很久以前就有了抑郁的症状。
第一次被衡宁从小巷子里救出来的那天, 他其实是打算服药自杀的。药片他都囤好了, 藏在自己的枕头底下,却没想到那天夜里是在衡宁家度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