吞雨(38)
咸腥的海风,吞天的落日,人情温暖的小镇,单调枯乏又意趣丛生。
总算有惊无险出了镇,纪真宜骑着小电驴,瘦棱棱像要被风吹走,他握着把手往前倾,“小桥坐好!下坡了!”
一阵狂风来。
蔚蓝色珐琅一般无垠的海。
长长的沿海公路,蜿蜒自由,湛蓝起潮的汪洋,白浪碎溅,岸风穿过身体去,衣服被风鼓得满满的,烷灼的太阳挣扎在海面上下,夜与昼在交替。
沿着海岸线骑小电驴的纪真宜,一腔孤勇,像在追赶这轮盛大壮阔的落日。他笑起来,风吹出他瓷白漂亮的脸,他是清澈的,凌乱的,无惧的,随风飘荡又摇摇欲坠的。
太阳一点点被海吞噬,光线尽收,他们把车停在一处裸露较大的海滩。
这附近有个渔港,远远听见风吹得那些耷拉在桅杆上的白帆呲呲作响,被晒了一天的沙地残留着灼热,夜晚充满海潮幽暗的气息。
“这里的海真漂亮。”纪真宜在海风中张开手,“我们大喊三句操你妈吧!”
谢桥的爱情暴毙了。
这话比“今晚月色真美,我们去瓜地里叉猹吧”还要杀人诛心。
纪真宜说,“我听人说,站在山顶大喊三句操你妈,什么烦恼都烟消云散了。对着海,我估计更有用。”
他双手做个喇叭状,刚喊出个“操——”,就有一群提着鱼桶的小孩从礁石后边出来,目光警惕地打量他们。
纪真宜支支吾吾,“操……长莺飞二月天,红香消断有谁怜。”
他自我感觉倒好,还笑容灿烂地对谢桥说,“小桥可不要爱上我哦。”
谢桥觉得实在丢脸,偏过头,“才不会。”
附近渔港的人陆陆续续走过,周围悄然静下来,他和纪真宜一起坐在海滩上。
海风温柔,初月弯钩,风裹挟着海温柔地浸润过来。
纪真宜捡着散碎的小礁石往海里丢,看他把空椰奶瓶拿在手里,“椰奶好喝吗小桥?”
“好喝。”
纪真宜偏过头,含笑凝视着他,“你知道,我最喜欢吃什么吗?”
只这一个问题就把谢桥打了个措手不及,他不知道,他不知道纪真宜喜欢吃什么。
纪真宜好像一点也不在意他的迟疑和沉默,自问自答,“花生米,我最喜欢吃花生米。”
他两手撑在身后,懒洋洋地抬起头,闲适地仰看星空,“这还是因为我爸,他是个畜生嘛,爱喝酒,老用花生米做下酒菜,还喜欢喂我。后来我自己老吵着要吃,但你知道,几岁大的小孩牙没长好,不太能吃花生米的,我妈不让,我爸就打她。我小时候不懂,我还以为我爸更爱我,有时候他打我妈,我还会鼓掌。”他非常干涩地笑了一下,“你能想象吗?她被打得鼻青脸肿,满脸都是眼泪,看着我吃花生米,每吃一颗她就对我说,‘乖,真宜嚼三下,一二三,嘎嘣脆’。”
纪真宜说完最后一句,眼睛已经红了,却没哭,笑了一笑。
“我小时候她想和我爸离婚,我爸说你要滚你自己滚,你要敢把我儿子带走,我砍死你全家。他真的做得出来,他就是个疯子,我妈不敢把我留在那,也不敢带我走,她就自己留下来,天天挨打。”
柔潮拍岸,星斗点点,纪真宜的声音和着海浪。
“她之前也只是一个小女孩啊,她才二十岁,不过比我现在大一岁,就嫁给了一个人渣,成为了我的妈妈。”
“她也不是生来就想当我妈妈的呀,她被迫带了一个子宫,就不得已要成为一个母亲。我有时候想想,觉得好可怕,又觉得好伟大,女性好像生来就注定更伟大。”
谢桥怔怔地不讲话。
他以前总想这么简单的题,怎么会有人考得那么差?那些人脑子里真的在想东西吗?他们在想什么呢?
原来纪真宜连喀斯特地貌成因都不懂的脑子里,在想这么了不起的事。
纪真宜回过神来,“我胡说八道!呸呸呸!但是,小桥要好好谢谢妈妈呀。”他又笑起来,偏过头幽深又宝爱地看着谢桥,故技重施,“把你生得这么帅!不要偷偷怪她,有什么不开心的告诉她就好了,她很爱你的。”
谢桥缄口不言。
他又用那种哄小孩的语气,“是真的,她说小桥小时候很喜欢雪,每次下雪都特别高兴,一定要堆一个大雪人,后来看了《雪孩子》再也不堆雪人了。”
何止,他把每一个雪人都当朋友,戴帽子戴围巾,还要守在那里照顾它。每次要融雪了,谢桥他爸都只好把他哄走,再告诉他雪人回家了。
谢桥下意识说,“他变成了水汽。”
很轻很轻的水汽。
“她还说小桥小时候特别爱撒娇,长大了好冷漠,不理人。才不是对不对,我们回去就告诉她,小桥明明现在也很爱撒娇!”他笑眼弯弯,有一点戏谑和调侃,总归还是循循善诱的温柔,“小桥这么聪明,他们不懂的,大人就是笨啊。不要自己难过,不满意就告诉她,发脾气也没关系,因为小桥还没有长大,任性一点没有关系,好不好?”
谢桥下巴努了努,很有骨气地说,“我要考虑一下。”
纪真宜被他可爱得七荤八素,竭力克制才没捧着他的脸揉一揉。
“小桥这么喜欢雪,圣诞节给我打电话是想看雪吗?”
谢桥的目光垂下来,落在海滩裸露的碎石上,“不是。”他再也不问你去哪了,谢桥从来不笨,有些事他能想到,却又不想知道,“我们说好那天晚上要一起出去玩。”
他不等纪真宜解释,率先抬起头来,纯澈深沉的一对眼沼,“没关系。”
已经原谅你了。
第三十一章 特别特别好
海面风平浪静,石崖峻峭矗立,路灯虚缈迢迢。
纪真宜骑着小电驴,“我们明天回去吧。”
“不是私奔吗?”
纪真宜就笑,“都到天涯海角了,你还要奔到哪去?”
谢桥不说话了,他垂睫的模样很有几分让人心动的落寞,俊美而脆弱。
纪真宜在前头骑着车,说他妈都打了几十个电话了,她很能哭的,她能不要我,我还能不要她吗……
谢桥看着深蓝的海面。
这场幼稚的私奔终于和退潮的海水一起结束了。
他回去就接到了叶莺莺的电话,她急得直哭。
“宝宝!你怎么才接电话,你跟真宜出去玩,也跟妈妈说一声嘛,急死我了!要不是你舅舅查你的消费记录,我都不知道你去哪了,我知道你长大了,觉得我很烦人,但你告诉妈妈一下好不好?妈妈好害怕……”
真不是谢桥故意不接电话,只是她的电话打过来永远在深夜,谢桥习惯晚上关机睡觉。她的关心都永远无邪马虎,时差在她眼里是不存在的,要不是许意临提醒估计今天还会在半夜打来。
谢桥无端有些怨恨她,怨恨她情感充沛,怨恨她心绪天真,怨恨她不像一个平常的妈妈。
可她哭得那么委屈,隔着两个洲眼泪都要把谢桥淹了。
“没有烦人。”他说,声线不自觉地放低了,“不要哭啊,肚子里的宝宝也会跟着你难过的。”
叶莺莺一下就笑了,她摸摸自己的肚子,“这个小胖子天天睡觉才不会难过呢,再说宝宝现在更重要。宝宝高考完来这里玩好不好?让许叔叔带你去看雪山,他懂很多的,这里的爷爷奶奶也特别欢迎你。”
谢桥使了一个久违的小性子,“我要考虑一下。”
“还考虑呀,不要考虑了嘛!这次房间都给你准备好了,结果你没有来。这里的爷爷奶奶看了你的照片,都说你特别帅,我还说你成绩很好喜欢骑行,他们都觉得你又聪明又酷。宝宝大帅哥,来嘛来嘛。”
谢桥把眼神投到别处,听起来十分勉为其难,“好吧。”
第二天,在机场排队过安检,谢桥递了过来,“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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