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向雪山行(220)
翌日中午,雪终于停了。金灿灿的阳光久违地照进来,铺满屋子。
暴风雪彻底结束,航班正陆续恢复,徐槐订好了两张回中国的机票。现在入境仍需要隔离,他们在北京落地隔离完就直接飞洛阳。
天虽连续几日放晴,但积雪却很难融化,徐槐和杞无忧提着行李箱走出门,脚踩在厚厚的积雪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洛阳也下了雪,不过道路被清理得很干净,连一点冰渣都没有。
路两旁有很多粗壮的梧桐,叶子都掉光了,只有光秃秃的枝干,上面覆着薄薄的一层白。
下午五点半,天已经快黑了,天边的云阴沉沉地压了下来。街道上冷冷清清,北风吹过,吹动的树枝沙沙响起,冷清与寒意扩大数倍,从四面八方侵入人的身体。
沿着这条路一直走到十字街,前面有个巷口,经过一家没人光顾的小店,招牌上的字迹磨损,门上挂着军绿色的防风帘。杞无忧走在店门口,要往旁边那条巷子里拐的时候,脚步忽然停住了。
汉语里有个词叫近乡情怯。徐槐以前不曾切身体会过,这次陪杞无忧经历了一回。
杞无忧停留在巷口,脑海里回想起这两年发生的事,时而觉得短暂,光阴倏忽而逝,时而又觉得漫长,仿佛没有尽头。
如同置身于一场奇异的梦境。梦里一无所有的主角开启了冒险,升级打怪,一路成长,最后所向披靡,赢得显赫声名,拂衣归乡。
烫金牌匾依然乌黑,院子里的古槐绿了又黄,武馆的一切似乎都没有变,只有归来的少年长大,懂得了人生短暂譬如朝露,还没真正成为大人,就要先学会告别。
第178章 最好常来他梦里
杞无忧在武馆门口站了很久,望着眼前的烫金牌匾,迟迟没有进去。忽然,冰凉而僵硬的手被轻轻触碰,一双手温柔地覆盖在他的手背上,他低下头。
徐槐自然地握住了他的左手。
手心慢慢有了温度,徐槐的掌心温热,和杞无忧的紧紧相贴。杞无忧下意识地攥紧了徐槐的手,感觉到指腹之下的手背血管正微微跳动。
他抬头看向徐槐。
徐槐平时很少穿黑色,今天却穿了一件黑色的羊毛大衣,挺拔的身影在已至黄昏的暮色里显得沉稳而冷峻。
他什么都没说,只是安静地注视着杞无忧,深蓝色的眼睛如同寒冬中的冰湖,安静而深邃。
悬滞在高空的心好似忽然回落到某个固定的位置,杞无忧胸腔里凭空生出一股力量。
“走吧?”徐槐轻声开口。眼底幽蓝色的浅光流转,冰湖被凿开缝隙,好像在对杞无忧说,别怕。
杞无忧点点头,拉着徐槐的手往前走。走进院门的时候,手心忽然一空,徐槐又收回了手。
家里除了杞愿,还有杞青也在。
得知杞无忧要回来,杞愿试图阻止但根本拦不住,怕他情急之下做出什么更冲动的事来,就赶紧告诉了杞青,于是刚处理完丧事回到北京的杞青又立刻买了返回洛阳的机票。
杞青比上次见面时沧桑了些,穿着件潦草的深棕立领夹克,眉间一股掩盖不住的疲态。
“无忧回来了啊,”他听到屋外的动静,走出门来接,一眼便注意到了杞无忧身后的人,声音一顿,“……Ryan?”
没有人事先告诉他徐槐也会来。
“无忧——”杞愿紧接着也从屋里走出来,看到徐槐她也同样惊讶,“诶?徐教练怎么也一起过来了,前几天冬运中心的领导和教练已经来慰问过了。”她还以为这是局里的安排。
“我不是代表冬运中心来的,我是陪小杞。”徐槐揽了揽杞无忧的肩膀,解释道。
“啊,”杞青诚恳地看着他说,“让你费心了。”
他专程陪杞无忧回来,说明两人师徒情谊深厚,可不知为什么,杞青总觉得有种说不上来的怪异,“谢谢你照顾无忧。”
徐槐颔首,“应该的。”
几人走进屋里,杞愿娴熟地从红木柜的抽屉里拿出一罐茶叶,摆放茶具,这些天她应该没少给前来吊唁慰问的人泡茶。
杞无忧心里很不是滋味,拿起桌上的红铜茶壶去烧开水。
他虽已是成年人,但却从未经历过生死离别,对于丧事的流程一无所知。
他什么事都没做。这个时候回来,其实也没什么可以做的了。
杞青告诉他,丧事已经全部办完了,杞鸿云特意强调过一切从简。杞鸿云这个人顽固古板,但在这方面却十分开明,丧事流程简化,没有通知太多人,没有让子女守孝。没有买墓地,杞青遵照杞鸿云生前的意愿将他的骨灰撒在了老家的山上。
屋子里甚至没有放一张遗照,因为杞鸿云不喜欢,觉得摆屋里太阴森。不过杞愿和茅邈还是去寺里请了牌位放在家里的佛堂,这样可以让杞鸿云找到回家的路。
杞无忧很平静地听着杞青的叙述,爷爷的音容笑貌仍历历在目,无数片段从眼前掠过。
他突然想起初一那年,他因为在学校打架被请家长,爷爷把他领回家之后,让他跪在佛堂里反省。爷爷说,习武之人更应该严于律己,不能仗着自己会武术就欺负别人。
这是杞无忧对佛堂最为深刻的印象。
爷爷信佛,但却没有让杞愿和杞无忧也跟着他念佛诵经,而是随他们自己的意愿。
杞无忧以前很少踏足这间位于耳房的小佛堂,只有在爷爷外出很长时间不回家时,他和杞愿偶尔才会进去打扫佛堂更换一下供品。
杞无忧独自走进佛堂。
这是他第一次把这间小屋子里的布局摆设、每一处细节全都认认真真地看一遍。
佛堂里灯光黯淡,刚进来就能闻到一股淡淡的香灰味道,被肃穆的气氛所笼罩。佛堂整体布置简单朴素,灰褐色的砖墙略有些斑驳。
实木香案上摆着香炉、烛台和供盘,爷爷请的两座菩萨像供奉在中央,观音菩萨和普贤菩萨,慈眉善目地静坐在香案前。
杞无忧站立在两位菩萨对面,眉目低垂,如同接受审视。
他和杞愿其实都不怎么信佛。但此时此刻,他却万分虔诚地跪在蒲团上敬香,希望爷爷找到回家的路,最好常来他梦里。
天光早已消逝,从耳房的天窗中透入的是澄澈的月光。
“吱呀——”佛堂的门被轻轻推开,有人进来了。
杞无忧并未回头,依然笔直地跪在破旧的蒲团上。
“无忧,你都在这儿跪一个小时了,起来吧。”
在堂屋聊了几句,杞无忧说想去佛堂单独待一会儿,结果一个小时过去了,他还没回来,杞愿有点担心,便过来看看。
徐槐说,再给他一点时间吧,这个时候他可能不希望被打扰。可杞愿还是放心不下。
杞无忧没有说话,也不起身,只是摇摇头。
杞愿站在他身后,盯着他看了许久,最后叹了口气出去了。
又一小时过后。
“杞无忧!”杞愿推门冲进来,一点也不担心她的嗓门是否会惊扰神灵,“膝盖不想要了是不是?你还记得你是运动员吗?!”谁知道他还想跪多久,照他这么跪下去关节可能会有损伤。
杞愿伸手拉杞无忧,想把他拉起来,但他底盘稳得可怕,跪在地上纹丝不动。
“姐,”杞无忧开口,声音低低的,“我应该跪的。”
“你……”
“不会影响膝盖。”杞无忧又说。
他对自己的身体情况很清楚,跪几个小时不至于造成什么影响。但杞愿却不这么认为,只觉得杞无忧又要犯倔,“你再不起来我就去喊徐教练过来了。”
杞愿搬出徐槐来,杞无忧就没辙了,只好用手扶了下膝盖,慢慢从地上站了起来。
然而腿部肌肉完全使不上力气,他及时扶住香案边缘才勉强站直。
“腿麻了吧?让你起来你不听。”杞愿忙搀着他的手臂,埋怨道。
“还好。”杞无忧倔强地自己走,拒绝杞愿的搀扶。
杞愿撇了撇嘴,放开了手,她知道杞无忧最讨厌和别人产生肢体接触,哪怕是亲人也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