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有园+番外(60)
一个才五岁的小孩子,面对这种不啻于晴天霹雳的变故,唯一能做的就是行事谨慎一些,再谨慎一下,不要总在定远侯夫妇面前晃,不要让他们想起自己,不要故意去膈应他们。
余书林抱着这样的初衷开始流连于府外,经常与小伙伴们东家跑、西家串。
在一个玩耍(逃避)回来的傍晚,余书林与前来寻人的余书彦不期而遇。
余书林惊呆了,因为余书彦与定远侯长相太相似了!就在这一瞬间,余书林觉得自己知道了真相:这就是定远侯夫妇的亲生儿子吧(稍微解释一句:古代多用铜镜,看自己的长相可能会失真,但是若要对比另外两个人是否相似,则更直接和容易一些)。
***
讲到这儿,余书彦静默了一会儿,并不往下说了。
故事停留在余书林目瞪口呆的那一刻,庄南心中好奇却无法开口,因为……拔箭太疼了!他死咬着嘴里的布巾才硬撑著“剜肉(割开箭头旁边的肌肤,以便于顺利拔出倒刺)”的那一阵疼痛,这会子实在空不出嘴巴来问。
好在余书彦并没有沉默太久,他轻轻为庄南清理干净倒刺旁边的血肉,继续道:“当时我说,你这个贼!我才是定远侯的亲生儿子!你偷了我的世子之位!”说那三个感叹句的时候,余书彦突然加重了语气、提高了声音,宛如情景重现。
“呜!”庄南惊呼一声。
余书彦调笑道:“有这么吃惊吗?我都说了,那时候做了很恶劣的事情,很愧疚。”
庄南吐出嘴里咬着的布巾,额上有大颗大颗的汗珠滚落下来,气喘吁吁道:“你这小子,还会声东击西了!”余书彦在与他说那句话的时候,趁着他因为吃惊而分神,出手如电地将一支断箭拔了出来。庄南哪里是在惊呼余书彦那句话的恶意,实在是太疼了。
俗话说,下雪不冷化雪冷,同理,中箭“不”疼,拔箭疼啊!
“不过,你这话还真是……”得给余书林造成多大的痛苦啊。
余书彦耸耸肩:“那时候,我了解到的故事真相与实际情况正好相反,在我眼里,他们父子就是小人,是贼人,而我们父子则是受害者。”
“后来呢?”荀朝辉包扎完了,抬头问道。
余书彦叹息一声:“后来……书林病了,重病,高烧、呕吐、食不下咽、夜不成寐,短短几天瘦了一整圈。不过,唯一一个好处就是,他似乎忘记我了。”
荀朝辉若有所思点头:“我以前也曾听说过这种事情,有的人因为受不了一些刺激,会下意识遗忘、规避,最后甚至能够完全忘记当时所发生的的一切。”
余书彦一边在庄南的伤口上洒止血药,一边道:“定远侯夫妇问他究竟遇到了什么,他是真不记得了,只知道害怕、畏惧、难过。定远侯夫妇一度以为他是中了邪,还请了巫师来看。我觉得也算整治过他们了,就离开了大楚。”
“第二次呢?”庄南瞥了眼自己肩头的另一支箭,道:“你还说什么过分的话了?”
余书彦摇头,沉吟了片刻才道:“第二次去大楚,大约在五六年前,那时候,我和余书林都十一二岁了。当时我想着不能再用小时候那种把戏吓唬他了,准备换一种。所以,我潜入定远侯府进行了实地观察。”
庄南一阵无语。
“那时候才真正开始认识余书林和定远侯夫妇一家人。”余书彦的目光有些悠远,声音也渐渐清浅了:“当时余书林的弟弟出生,一家人都围着那么个小东西,其乐融融……那是在我家里绝对不可能出现的场景。”
庄南被他突如其来的伤感弄得心底一颤,扭头想要安慰他两句……
“我¥!!!”他不禁骂了句脏话,这个臭小子!拔箭又不提前说,害他差点咬到舌头!
余书彦将断箭扔到地上,细细为他撒好药,又仔细包扎好,见庄南还在瞪他,不禁笑了:“有什么,我受伤的时候我娘也是这么为我处理伤口的。”
庄南咬牙:“我又不是小孩子,拔箭还用先转移注意力!”
余书彦摊手:“那你还喊这么大声?”
庄南气呼呼:“就因为你拔箭太猝不及防了!”
余书彦拍拍他的脑门:“好了,稳着点儿吧,别一会儿又把伤口崩裂了。闭上眼休息休息,哥哥给你接着讲?”
庄南扭过头去,没回答。
余书彦站回到窗台边,看着街景,继续道:“当时,我看到了余海和林雪茵的温柔体贴,也看到了余书林对于自己处境的忐忑不安。他很听话,也很孝顺,只是无论做什么,你都能看到他的自卑与隔阂。可能他潜意识里还记得我的存在,所以行事很是别扭——你会看到他又想亲近父母,但又封闭自己,想要自己变强大不再任人鱼肉的两难。”
“也正是他的两难,让我惊醒,让我开始思考,这样品行的一家人,会是故事里的贼人吗?”余书彦伸手轻轻在窗台上拍了两下,道:“所以,第二次回来后,我开始探查余山那个故事有几分真假。”
“然后,查到了一个,完全颠倒的版本。”他自嘲一笑,又道:“正如这次,也是一个完全颠倒的故事。”
庄南知道他指的是那两份真假兵防图。
余书彦看向庄南,二人对视,他郑重道:“你怎么知道我给你的是假的?连我自己都以为那一份是真的。”
庄南张嘴欲说,却又听到余书彦补充道:“我要听真话。”
庄南一噎,逆着光看向他,竟觉得他凄凉得很。“你已经知道答案了不是吗?”正因为知道了才会突然笼罩上了落寞,才会强调要自己讲真话,才会在当时让自己看出了破绽……
庄南是如何看出那是张假图的呢?这还真是个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过程。若要寻根溯源,便要归结于余书彦自身了:从一开始他将兵防图讲给庄南的时候,他就一直是一副摇摆不定的模样。他面上高冷,言谈却又痞痞,整个人都透露出一种“不要相信我”的气息,或许他自己也没察觉到,他看向那张图的时候,眼底的疼痛,还有挣扎。
那个时候,余书彦的内心深处,已经意识到了,他的母亲欺骗了他,他所认为的真图其实是张假图。而他身边的人都知道,只有他不知道。
这一出双簧,他用了真心,却被还以假意。
庄南欠身想要安慰他,却突然想到什么,又倚回身去,笑了。
☆、混乱 局中局
“你母亲,是故意让你知道图的真假被对换了。”他道。
余书彦苦笑一声:“庄南,说你善良你还真坚守到底啊。不要再安慰我了,我都懂。”
庄南撇撇嘴,似乎很是看不上余书彦这副“自负”的模样。他先调整了一下姿势,让自己倚得更舒服一些,免得压到受伤的那侧肩膀,这才说道:“你知道什么?你既然都懂,那就请解释一下,为什么兵防图有两份?”
余书彦显然不喜欢这么简单的问题,看向庄南的目光也在暗示“我是看你是个伤患才耐心陪你胡闹的”的意味。他道:“还能是为什么,就是为了欺骗我这个傻子呗,可笑的是我还信了……”
“好了,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了。”庄南截住他的话头,摇头道,“你想错了,其实真正用来算计你的兵防图只有一张……”
余书彦如法炮制地打断庄南的话:“那还用说?!真图自然只有一张了!”
庄南并不急于反驳,反而静下来仔细将余书彦好一番打量,直到把余书彦看得有些发毛了才感叹道:“你应该很寂寞吧。”他比划着,“这种我说话你打断,随后对方有样学样的戏码,本少爷已经十几年不曾玩了。”
余书彦这次是真的愣住了,庄南的话像是一把利剑,狠狠将他粉饰出来的安宁祥和给划出了一道口子,露出了平静的湖面下面那让人晕眩的漩涡和令人心生寒意的激流。他没有朋友,没有兄弟姐妹,甚至他自己本身,就是为了一场阴谋而制造出来的产物。
他应该没有感情,没有思维;应该热爱西晋,听命从事;不应该去探查余山余海的恩恩怨怨,不应该临阵倒戈,更不应该让路太师与孟广等人的十几年大计毁于一旦。
庄南没有继续兵防图的话题,反而顺着余书彦的思绪继续道:“我感谢你令他们功亏一篑。代大楚百姓感谢你,也替西晋百姓感谢你。”
余书彦抬头看他,庄南并不回避,而是与他对视着继续将话说完:“正如你将你所认为的真图给我的时候,你想到的不是背叛,不是投靠,而是黎民百姓,是天下太平。也就是说,真正让你下定决心帮助我的,不是你身体中属于余山属于大楚的那一半血液,而是你心目中关于伤亡的衡量。”
庄南站起身,走到窗户边,站在他旁边往窗外看去,道:“这是桐城,我带来的兵,占领了桐城,并不会伤及任何一个百姓性命。而你知道,过去西晋攻打大楚的时候,屠城并不是什么稀罕事儿。两相比较之下,选择我,才对得起你的爱民之心。”
“你想多了。”余书彦垂了眼帘,被掩盖的眸子里盈满了笑意,嘴上却撇清道:“你想得太远了,我只是觉得,任何只为了扩张疆域就挑起战争的行为,都是错误的。兵士应该做的是守住自己的疆土,而不是抢夺别人的领域,更不是用手中守护家园的兵器来残害别国百姓。”
庄南只是微微一笑,任他嘴硬。
“兵防图还没说完吧,怎么不说了?”余书彦轻轻婆娑着墙壁上的刻画,似是漫不经心道。
“用来欺骗我的兵防图,只要一张就够了,他们却非要画蛇添足弄出什么真假图来,为的是什么?”庄南问他。
“是什么?”余书彦反问,庄南这句话如同石子入湖,打乱了一池春水,他脑海中里乱的很,来来往往很多景象闪过,却如光影一般,摸不着,也抓不住。
“因为真正将此事变成画蛇添足的,不是路太师,不是孟广,也不是关未风,而是你的母亲,月莹公主。”庄南道,“你一开始得到的兵防图是真的,他们和你说是假的,你不会怀疑,因为你身边的人都有这么一张同样的图。可是你母亲又给了你一张,她和你说的那张真图,其实是一张仿制的,布兵位置完全相反的假图。她给你,让你给我,既不会引起路太师一派的怀疑,也会使你陷入混乱。”
余书彦被他绕晕了,一边的荀朝辉也是如此。
庄南笑了一下,道:“总的来说,月莹公主想要的,就是让你陷入混乱。”
余书彦恍若醍醐灌顶:“你是说,我娘是想引起我的怀疑。”
“对。”庄南点头,“她只是给你指明一个方向,让你意识到,真真假假,不是谁说了就是的。正如你曾经探查余山的故事一般,这也是个局中局。”
余书彦若有所思。
荀朝辉还是不明白:“大人,他们一开始给了余大人真图,说是假的,那又是为什么?”
“试探,或者说是考验。”庄南指指外面,道,“试探余书彦会不会履行职责,用所谓的假图来欺骗我们。”
“那如果咱们信了呢?”荀朝辉觉得不可思议,“如果咱们信了,按照真图排兵布阵,他们岂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庄南失笑,摇头道:“如果咱们信了,余书彦就是投靠咱们的功臣,势必会受到重视、甚至委以重任,而一心向着西晋的余书彦,能不与西晋通风报信吗?收到回馈的西晋,会按兵不动吗?对他们来说,改换布兵点也不是难事。”
“这样做,他们会神不知鬼不觉地既考验了我的忠诚,又将同泽一网打尽。”余书彦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