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有园+番外(58)
余书彦察觉庄南看他,甚至还抬头对着他勾唇一笑。
在那笑意中,庄南轻声对东柯说了一句话:“我信他。”
荀朝辉和东柯面面相觑,张嘴欲言却又不知该说什么。
“赌一把吧!”东柯对自己说。少爷信余书彦,自己相信少爷。这就够了。他丢下还在苦思冥想的荀朝辉,跑到城墙上打手势让士兵整理好队形,等待出发。
庄南走到吊桥上站住,回头面向众人,大声喊道:“为大楚!杀!”
“杀!”
“杀!”
“杀!”
潮水一般的军队,就这样冒着暴雨、顶着冷风往晋国而去。
他们出发的时候正是子时过了一半(夜里十二点整),到达晋国边境的时候已是丑时(凌晨1-3点)。
此时的晋国边疆,灯烛已灭,倒的确是黎明前的黑暗;只是这万籁俱静,谁又知道这不是暴风雨之前的宁静呢!
“少爷,余书彦没来。”东柯寻了一阵,回来与庄南说道。
“是假的?还能信吗?”荀朝辉眼巴巴看着庄南。
庄南摊开手中的牛皮纸做的兵防图看了一会儿,将里面的节点和标志熟记于心,随后将图卷好放进怀里,道:“听我吩咐!”各队的领军依次上前领命。
“这就是信了?”荀朝辉心中忐忑,但还是攥紧长刀,竖起耳朵听那声进攻的号角。
“进攻!”庄南一声令下,一马当先冲了出去。
同一时刻,晋国边境上灯光乍起。
☆、杀杀 杀杀杀
看着那乍亮的灯火,荀朝辉只觉得心都提到嗓子眼儿了,那是埋伏吗?!顾不上了,撤退已经来不及,今天要么战,要么死!他不再乱想,手用力握了手中的大刀,那刀像他一般,有些地方已经卷了刃了,可在这漆黑的夜里亮出来,也是能晃一下眼睛的。
有什么可怕的,要么战,要么死!
他冲进战场的时候,余光瞥见庄南已经将一名敌兵刺了个对穿了。他咬咬牙,并不肯甘于人后,提刀刺向对面的敌人,手中大刀与那人的长-枪相撞,发出刺耳的响声,隐隐似有火花闪过。荀朝辉咬紧牙关,脚底踩实了,大喝一声往前逼了一步,那人的枪头划破了他的面颊,他却无知无觉,忍着疼痛一错手,用刀尖划开了那人的喉咙。
热辣辣的腥甜鲜血喷溅在他的面颊上,与他自己的血痕相融,再也分不清是谁的。
他想,死在战场上也值了!就用我的鲜血去描摹大楚的锦绣山河吧!就用我的白骨来堆积大楚的万年根基吧!人说百无一用是书生,可是自己这双拿了一辈子毛笔的手,而今也能握着刀,屹立在晋国边境上,用这血肉之躯为大楚的安宁出一份力,值了!
只是最后,荀朝辉战死沙场的预想并没有成真,因为,大楚胜了。
……
后面的战争,荀朝辉只觉得像是梦里看花。唯一的印象,就是:杀杀杀!
他的面前皆是鲜血,他的臂上不知道添了几道伤口,他的刀下不知道斩了多少头颅。他不记得,数不清,只知道向前冲,举刀杀,一路拼杀过去,只要还能走就一直往前走,只要还能站立就绝对不能倒下。
佛挡杀佛、魔挡杀魔!
不知道他们一行人杀入晋国几里地,真的不记得了,在他的双臂已经麻木的时候,他才意识到,即便是这样缓慢的推进,他也不必担心自己的生命安危了——因为这时候面前的敌人太少了,他们似乎……如入无人之境。
荀朝辉呆站在原地,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的情景,这是……晋国的桐城内部吗?!他们已经杀到了桐城!
简直像是做梦!
不!就算是做梦,他也不曾想过有朝一日,他们同泽人能够站在桐城的地界上!虽然大楚国力不仅不输于晋国,甚至还略胜于此,但是,从来打入桐城的只有卫国公府手下的军队,他们同泽!他们同泽竟然也成功了!不亚于平岭关那一支守护都城的护国军!
荀朝辉瘫坐在地,喜极而泣,他像是终于归家的孩子,也像是终于中举的范进,嚎啕大哭,似要把这几十年来的冤屈和愤恨全部宣泄出来!
同泽!同泽!同泽!
沙城!沙城!沙城!
再也不是任人宰割的砧板鱼肉,再也不是弃子,再也不是!
庄南,庄南,庄南!
他是沙城的灵泉!是老天爷为沙城开的天眼!
透过模糊的泪眼,荀朝辉在人群中寻找庄南的踪迹:
那个是吗?不是,那是柱子,真好,柱子还活着,哪怕是胳膊中了刀,正在流淌着鲜血,可是他脸上犹自带着心满意足的憨笑。
柱子身边的……哦,是了,那是万木,勇猛的万木,手中的刀刃已经完全卷曲了,一双手上满是黑色的血迹,身上、头面上,已经看不出原本的模样了。然而,他的肩膀显得那样宽广,他为家中那满月的孩子杀出了一片安宁!
那个呢?那是魏氏,啊,这个魏氏真的是女中豪杰,不对,应该称作“巾帼英雄”!她一头短发……不对,怎么是一头短发……不知道是她自己截断的,还是被敌人砍去的,总之,她是一头短发,满脸鲜血,啊,还缺了一只耳朵。啊!英雄啊!
那个呢?那个小厮是陆松吧,看不出有没有重伤,他怀里抱着一个人,那人还活着,只是一条腿上中了一箭。哦,那是东柯,东柯真倒霉啊,这次又是腿上受了伤,还好,还活着。
找到东柯了,庄南还会远吗?事实证明,还是会远的——荀朝辉四下环顾了一周也没找到庄南……
大人……大人不会是……
荀朝辉一把抓住身边人的胳膊,急道:“大人呢?还活着吗?”
那人语带欢快:“师爷!您别着急!大人活着!他杀进去了!咱们占领桐城了!”
“什么?占领……占领桐城!”之前荀朝辉只是一味他们打进来了,与桐城守军形成了对峙,没想到,他们竟然占领了桐城!荀朝辉激动地浑身发颤!桐城!这可是晋国第三大城镇!他捂着额头,被这意外之喜震撼地几乎晕厥。
“快!快!咱们也去!”他要去看看桐城府衙,他要亲眼看到桐城插上他们大楚的旗帜!他拔脚就走,哪知一迈之下迈了个空,身边那人连忙手忙脚乱地扶住了他。
“师爷,您莫慌!您受伤了!腿上……”那人说不下去了,荀朝辉的一条腿已经露出骨头来了。
荀朝辉这才觉出疼痛来,他低头看看,顿时一阵眼晕,同时有泪水决堤而下:值得啊,值得!如果最初的最初,同泽县有人带领他们打出去的话,同泽是不是就不会败落,百姓也不会迁走,河水会有堤坝不至于决堤,那么,暴雨时,自己的妻女会不会就不会死?
她们死了,但是同泽千千百百的老百姓还在,百姓的儿女还在,自己一条腿,换同泽女儿一世安,值得!值得!
……
***
荀朝辉找到庄南的时候,庄南正在桐城府衙。
府衙里还有一个熟人:亓官未风。
“师爷,快请坐……”庄南看到荀朝辉的伤势,眼睛一热,忙咬着腮帮子将泪水硬生生咽了下去,强笑道:“师爷,在这条躺椅上倚一倚吧!”
荀朝辉没说话,他愣愣地看着庄南的肩头,那里还插着两支断箭。
庄南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了然道:“师爷不必担心,幸亏咱们偷袭了,他们还没来得及用毒。”说完向着屋子一角指了一下,只见那里整整齐齐摆放着十几只木桶,木桶外面贴着鲜红的标签纸,上面写着“箭毒”。
所谓箭毒,是对附着性强的一类□□的统称,乃是晋国特产。这种毒-药混合了多种蛇毒、蝎毒、鹤顶红、砒-霜等,又添加了粘合剂,只要将箭尖往毒粉中一插,箭头上瞬间就会附着上致命的毒-药。不同于一般浸泡用毒,这种方式极快又极便利。
亓官未风看着那一桶桶箭毒,再看看庄南肩头那两支箭羽,心中恨海难填,几欲呕出血来——明明只要将其中一支箭在这桶里蘸一下就能毒死庄南!只要蘸一下!他费尽心血弄来这些箭毒,为的就是毁灭沙城!尤其是毁灭庄南!可是而今竟然一场空!
亓官未风的眼神太过怨毒,庄南不得不回头瞥了他一眼,见他那么气愤,倒是觉得好笑了:“我说亓官大人,哦,不,应该叫您关大人,关未风。真是好名字,好设计,您处心积虑埋伏在大楚,竟然还敢用那么显眼的复姓,单此一点,在下就十分佩服了。” 余书彦交给庄南的那些文书里,写明了亓官未风的身世和真实姓名。
“余书彦给你说的你怎么不都信?!”关未风吼道。
庄南微微一笑,笑容里满是恶意:“关大人指的是什么?”
关未风气得胸膛一起一伏的,额角上的青筋不住抖动,双眼紧紧盯着庄南,像是能喷出火来:“你没有按兵防图用兵,为什么?为什么!”
庄南不屑道:“在我回答这个问题之前,关大人先回答在下一个问题如何,关大人相信余书彦吗?”
关未风只是瞪着庄南,并不回答。相信余书彦?怎么可能?!他只不过是利用余书彦罢了,余书彦不也正是利用他们击垮庄南吗?!彼此利用罢了,何谈信任?!
庄南点头:“我明白了,关大人并不信任余书彦,所以给了他两份兵防图,一份真的,一份假的,两份图的排兵布阵正好相反。那份假的也被你们说成是真的。因为你们知道余书彦会背叛你们,他会将真图给我。”
“你也不信任他!”关未风大吼,并且开始挣扎起来,将捆着他的绳子磨得“沙沙”作响。
庄南点头:“不对,你错了。我信任他,他的确是将假图给我的。”
“什……什么?”关未风猛地停止住了挣扎。
庄南很是惋惜地啧啧叹了两声,道:“余书彦并没有背叛你们,他的确是将假图给了我。而你们口中的假图,正是真正的兵防图。所以,余书彦并没有背叛你们,也没有背叛他的国家……西晋。”
☆、余山 系铃人
“你说什么?!你怎么知道的?你既然知道为什么还要相信他?!放开我!”关未风一边叫喊一边挣扎。
庄南只觉得好笑,实际上他也笑了。他往外走了两步,对上关未风那双几乎称得上“死不瞑目”的双眼,轻笑着点点自己的脑袋,道:“兵不厌诈。”随后他又拍拍架着关未风往外走的两个侍卫,叮嘱道:“好生看管,务必要将关大人平安送回京城交给陛下处置……我很好奇,抓住这样的探子,能换一份什么赏赐。”说完,果然就看到关未风目眦欲裂,看上去想要扑过来咬死他。
庄南摆摆手,侍卫带着关未风退下了。
“大人,他那是什么意思?我不懂。”荀朝辉过来问道。
“解铃还须系铃人,师爷不妨亲自问当事人。”庄南笑道。
“什么当事人……”他没说完就看到余书彦从后堂中走了出来。
余书彦将手伸向庄南,庄南从怀中掏出一沓文书递还给他。交手的过程中,庄南轻声道:“谢了。”
余书彦没说话,只是低头翻看着那一沓纸张,待看到那张兵防图的时候,手下的动作顿了顿。“我给你的,是真的兵防图。”他有些惆怅。
庄南静默了一下,才道:“你认为的。”
余书彦长长呼出一口气来,叹道:“是啊,我认为的。我以为这是真的。因为……这是我母亲给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