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有园+番外(38)
屋顶上的二人眼见就要跌落在水中,而水流也要涌到此处了,庄南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和速度,突然冲过去出手如电地一只手抓住了小厮的衣服,另一只手攀住了岸边的一棵大树的树枝,借着错身的一个冲劲儿,又用牙齿咬住了白胡子老头儿的衣服。
又听“咔咔”两声,庄南的手臂都脱臼了。霎时间,剧烈地疼痛将他冲击地几欲晕厥。但是他知道自己不能松手,一旦松开,那就是两条人命!
庄南的嘴中渗出鲜血来,在这么紧张的时刻,他竟然滑稽地听到……自己的门牙好像崩了?
因为庄南嘴里咬着人,所以无法呼救,因此当柱子追上来的时候一下子跑过了三人,待跑出去十几步的时候忽然反应过来:方才岸边那一长串是什么?
柱子忙又刹住脚跑了回来,待看清三人的现况时,柱子只觉得又新奇又好笑,只不过,还没跑到近前,眼睛就被眼泪糊住了。
柱子狠狠抹了一把脸,努力不去看庄南的惨状,先是把他嘴中叼着的朱寿给接了下来,又把他右手中扯着的那个小厮拉了上来。
那小厮毕竟是当兵出身的,没多久就醒了过来,他先是茫然四顾,看到庄南时眼睛一喜,而后就是一悲:庄南的两只胳膊软趴趴的搭在肩膀两侧,脸色惨白,额头上尽是虚汗。
小厮眼睛一热,就要跪下谢他救命之恩,却听庄南道:“糊了……木事,挑明。”小厮呆了一呆,抬头看去,就见庄南正郁闷地舔着门牙的地方——原来有两颗门牙的地方——而今只有一颗了。
所以庄南说话才漏了风,嘴里还不是往外渗着鲜血,想必是伤到了牙根和牙龈。
他这般滑稽可笑的模样,看得小厮和柱子都想笑,只是二人的嘴角往上扯了好几下,最后都只是紧咬着下唇忍住了热泪。
庄南又尝试了几回,最后终于说清楚了:“好了,没事儿,快逃命!”
话音刚落,就见泥石流的范围又广了,已经盖住了他们几人的脚面了,小厮一把拎起脚边的朱寿,再去拉庄南时见柱子已经拉住了庄南,便一起往回跑,却不料那水流正是他们的方向,众人忙又往另一面跑。就这样,几人几经辗转,从西岸冲到了东岸,直到跑到东北角才停了下来。
途中,水势最大的时候,小厮带着朱寿爬上了一棵大树,庄南胳膊伤了用不上力,柱子便扶着他将他托上了树,刚爬上去,庄南就晕了过去,柱子本想自己照顾他,却又担心两人都在一棵树上不安全,便脱下外衣撕成布条将他捆在了树上,自己又从树上下来,爬上了附近的一棵树。
刚爬到树枝上坐稳扶好,就见漫天的洪水铺天盖地砸了下来,也正是在这个时候,柱子也因为力竭被水拍晕了过去。再清醒时就听见众人的喊声了。
☆、东柯 空如洗
听他讲完,同泽县的乡亲们好久都没说出话来,大家不约而同看向晕在另一棵树上的庄南,只见他趴在树杈中间,背对着众人,从后面只能看到他瘦削的肩膀和被洪水和淤泥染得邋遢不堪的衣衫。
另外还有,了无生气垂在两侧的双臂……
荀朝辉哑着声音道:“咱们……咱们去把县令大人放下来吧。”
众人重重地点头,谁都没有说话。大家围过去,像是进行什么仪式一般,上树、松绳子、上面往下送,下面接着。最后把庄南放在门板上。
之后,大家与庄南的小厮和朱老头儿汇合,用两个门板分别抬着朱老头儿和庄南,众人都没再上去门板了,而是围在门板的四周,一人一只手托着门板往西岸去了。
***
留在西岸的老人、妇女和孩子,都聚在岸边,遥遥望着这边,从模糊看见众人的身影的时候就开始远远招手欢呼了,其中有不少人甚至喜极而泣;可是待看清众人的状况时,热闹欢呼的人群突然间静默下来。
村长往前急走几步,最后一步一脚踏进了淤泥中也不自知,他面露惊慌与悲痛,满是皱纹的面庞刹那间变得一阵苍白一阵蜡黄,嘴唇不断颤抖着,前倾着身子,伸出的双手哆嗦着,像是要拥抱什么却终成空,眼中流出浑浊的眼泪,结结巴巴道:“大人……去了?”
他这话一出,后面的人群突然爆发出悲痛欲绝的哭声。
“大人啊!”
“都怪我们不听劝啊!”
“您怎么就去了?!”
“同泽刚刚有了天,这就又塌了啊!”
……
各种哭声喊声将归来的众人震得一愣一愣的,待听清众人在哭喊什么之后,荀朝辉又是感动又是好笑,忙拦住众人道:“大人没有生命危险,莫要再哭了。”
听见这话,众人的哭叫声戛然而止。
村长抹着糊了一脸的泪水,看看荀朝辉,又看看笑得见牙不见眼的柱子,最后目光落在门板上的庄南,小心翼翼又满是期盼地指着垂下来的一只手道:“这个……”不是人死了的时候手臂才会这般垂下来吗?
柱子垂眼一瞧,明白了,忙将庄南以一人之力勇救二人的事情说了,听得众人都是唏嘘不已,再看后面的朱老头儿,又互相对视一眼,慢慢地,有人跪了下来,一个两个……最后,抬门板的也放下门板随同众人跪了下来,大家匍匐在地,泪水模糊了无数双眼睛。
这是在跪拜庄南,谢他救命之恩;
也是在跪拜县令,谢他复兴之期;
更是在跪拜生命,谢他生而有望。
……
***
“咱们快去找个大夫吧,大人的伤势不能等啊!”柱子提议道。
村长连连点头,他们同泽县并没有大夫,大家有什么病也是能熬就熬,实在熬不过去了就去附近的城镇看大夫,但是这同时就要面临另一个问题:看大夫需要银钱。
村长还没说话就见众人同时伸手从腰包中掏出银钱来,你一个文我三文的,很快就凑了一两多银子出来。这一两银子都是铜板,一千多个铜板,兜在村长的前襟上,沉甸甸的。
村长低头看看这一吊钱,又抬头看看众人,却因为眼睛被眼泪糊住了而无法看清楚众人的神情,然而,虽然看不清,村长却像是看清了众人那一颗颗火红滚烫的心。
而今的情形,任谁都知道,家园被毁,大家之后要面临重建房屋、购买农具、食用米面的种种问题,腰包中的这一文文钱,极有可能是大家今后救命的最后稻草,可是,谁都没有说一个“不”字,谁也没有故意隐瞒,都在此刻,将全部身家拿出来,为他们的县令治病、看大夫。
“好好好!咱们同泽县,有望啊!”老村长颤抖着双手不断感慨。人心不垮,同心协力,还有什么能击败同泽呢?!
柱子用包袱装好银钱,跑着去附近的城镇请大夫去了。
荀朝辉看着柱子远去的身影,眼眶内的热泪怎么忍都忍不住,真好啊!有生之年,还能看到同泽的美好明白,真好啊!感慨着感慨着,只觉得眼前的场景似乎有些熟悉,忽然间想到什么,脸色刷的一下就白了,他紧紧拉住村长的手,大声问道:“崔大哥!那个孩子呢?!就是去找县令大人的那个孩子!”
村长姓崔名远,此时崔远被他喊得一怔,而后也想起来当时有个孩子跑去救他家少爷去了。
后边正在照顾庄南的万木急道:“那个孩子名叫东柯,是大人从京城带来的,可咋办,他没有回来啊!”
荀朝辉呆呆地看向远处已经平静下来的村庄,与之前同去找人的那几个青年道:“咱们没发现他啊!可咋办!不行,咱们再去找!”
那些人也连连点头:“走!再去找,一定要找到他!”
村中的妇人和孩子也走出来,说道:“咱们也去,多一个人多一份力!”
村长崔远左右看看,拍板道:“都去!一定得找到那个孩子!”
众人浩浩荡荡回去村中寻找东柯去了,这时的众人,希望来得单纯而天真,并不知道,他们说的“一定要找到”也不过是他们的一个美好希望而已,他们并不认命,但这世上就有这么一种现实:它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
所以,直到庄南得到救治之后的第三天醒来的时候,众人还是没找到东柯。
***
外面是众人热火朝天地搭着窝棚,一个已经搭好的窝棚里是已经苏醒的庄南。
听着外面搭架子、打桩的声音,庄南看看自己被固定住的右手——原来,但是那一扯,不仅仅是脱臼,还有骨折。再看看陌生的环境,和东柯不在身边而空下来的位置,庄南有些呆愣,更有些漠然,他不想去想之前发生了什么,却抑制不住自己的思绪一定要去想当时的东柯是如何发现自己跑回了村庄,又是如何歇斯底里地挣脱开阻拦他的众人,又是如何逆流而上,去寻找自己……
很多年了,东柯陪在自己身边很多年了,久远到而今的庄南已经想不起他刚来到自己身边时的场景了。
恍如隔梦。
恍如隔世。
东柯,还是记忆中那个爱笑爱闹爱卖关子却从来都卖不成关子的少年。
他甚至,已经好久没有听他讲讲自己的心事,问问他是否有心上人,是否也会攒钱想要出府。
他也不曾和他讲讲自己的心事,讲讲可望而不可即的周辰,讲讲想要建功立业的野心。
人,真的好脆弱,说不见就不见了,只是闭眼睁眼的一个混沌时刻过后,他就只能鲜活在他的回忆中了。
……
庄南苦笑一声,趴在床上,用被子蒙住自己的头脸。
最后只有呜呜声传了出来。
那哭声之悲切,让这几十年见惯生死的村长和荀朝辉都闻之垂泪,哀切不语。
二人没有挑开窝棚上的帘子,只是一左一右站在门口,一个低垂着头,任凭泪水“扑簌簌”打在尘土中;另一个仰望着天空,看那碧空,像是被谁的泪水洗过一般,清澈通透而苍凉。
☆、重建 对得起
***
同泽县展开了重建。
另外四个小厮也回来了,分别带回了米面、布匹、蔬果、树苗等物。而今见到同泽百废俱兴,庄南便又让小厮带着村民一起去买建材,却被村长拦住了。
崔远、荀朝辉和几个在村里德高望重的人一起道:“大人,咱们还是从长计议。”
庄南请诸位坐下,待要叫东柯泡茶时却唤了声空,庄南眼神一暗,咬咬唇,努力让自己打起精神来,笑道:“请坐,我去泡点茶。”
旁边有个小厮忙上前道:“少爷,还是小的来吧。”
庄南点头:“也好。”
荀朝辉感情最是敏感,看见庄南这样,有些不忍道:“大人,那个孩子,毕竟没找到……尸骨……兴许还在人世。”他说得艰难,在座的众人心中也明白,如果东柯是被大水冲走了,很可能也是个死,毕竟在水中可能遭受撞击、溺死等危险,但众人见庄南这样,都愿意违心说着自己都不相信的话,连连附和道:“兴许被人救了呢!”“是啊,可能是那小哥只是昏迷,等醒了就回来了。”
庄南心中也有数,只是不愿面对罢了,此时见众人这般宽慰自己,就更是感激,连声道谢。
崔远不想在这个话题上多说,多说多痛。便道:“大人,咱们同泽,而今重建,这全部的银钱都是大人所出……俺们这心里,感念大人啊!”他说着就要跪下磕头,却被庄南扶住了。
庄南笑道:“应该的,我是这同泽的父母官,做这些都是应该的。再说了,我从京城来之前,曾受容王之命,务必要对得起一方百姓。”后面那句话自然是不存在的,但是谁又能说周辰不是一心为民的呢,庄南心想:我会为你做到我能做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