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有园+番外(16)
……
“殿下、少爷,小的来收拾吧。”东柯对正在整理土坑的二人说道。说完挽起袖子就要过去填土,却被庄南伸手拦住了:“东柯,不用你,这就好了。”
接下来又是怪异的沉默,东柯看着二人一脸悲痛与严肃地将土坑掩盖好,若非亲眼看见二人从中取出的是那坛名叫“渡江云”的烧酒,东柯几乎都要怀疑他们方才是埋葬了什么珍贵的宝物了。罢了,自家少爷已经不正常很久了,再加上一个容亲王,东柯自认自己没那个本事掺和进去,所以识趣地撸下了袖子,待二人收拾利索了,才道:“饭菜已经准备好了,就放在石桌上,请殿下和少爷移步。”
庄南点头:“东柯,你自去吧。”
东柯奇道:“不用小的筛酒吗?”
庄南摇头。东柯再看向周辰,却见周辰示意东柯带着满院子的丫鬟小厮一起退下,东柯无法只得遵命。
满院子人很快走了个干干净净。直到此时,甘州院才清晰地显示出了秋天的全貌。
甘州院是个略显四方的小院子,位于卫国公府后院第五进院子的东北角。正北面是一间正房和几间耳房,正房的屋顶是录顶的样式,耳房则是硬山顶,正上面是正脊,边上有垂脊,一侧是山墙。其余三面皆是低矮的院墙。
院子两侧有抄手游廊,直接通向院中四角的凉亭或是小阁楼。亭子和阁楼尽皆掩映在绿竹林中。
东面耳房的前方是大片的草地,靠近耳房处种着芭蕉,再往南是一排梧桐树。草地正中间是一株桃树,桃树下面有一张圆圆的石桌和四只圆面的石凳。
西面耳房的正前面是一处月牙形的池塘,池塘环绕着一座八角凉亭,凉亭四面有大幅的琉璃窗,窗上悬挂着轻纱帘子。水中漂浮着荷花,此时倒不是凋零之态,反而像是要将最后的力量喷发出来一般,荷叶绿得有些用力,荷花花瓣也在竭尽全力的伸展之下憋红了脸颊。
荷叶下不时游过金黄和大红色的锦鲤。
整个院子的秋景都在秋风中声嘶力竭地嘶吼着对生命的留恋与热爱,却终究被风吹散,归于静谧。
像是他和他,明明拥有最美好的人生,却不能拥有最美好的那个人。
而见证这一切的,是院墙下面花圃上肆意招展的白菊,洋洋洒洒地,像是酒醉时的草书:浓墨重彩的起势、漫不经心的承接、酣畅淋漓的转笔,慷慨激昂的收合。
白菊他们,自在挥洒着属于他们的锦绣年华。
不禁令人艳羡到妒忌。
周辰叹了口气,接过那坛酒,手指搭在坛子的泥封上,在触到上面的贴纸时顿了一顿。
贴纸上是三个字:渡江云。
写得歪歪斜斜的,起承转合都不到位,但是却隐隐透出一种不屈不挠的风骨来。
庄南也看到了,嘴角勾了勾,垂了垂眸子,自嘲道:“阿辰还记得?”
周辰的指尖像是被什么烫了一下一般,迅速缩了一下,攥回掌心时竟然冰了一下。最后还是伸了过去,小心翼翼地将泥封启开,没有损毁那张贴纸。他努力笑了一下:“自然记得,这是小南你五岁时亲自写的。后面那个云怎么都写不好,还是我……”握着你的手写上的。
庄南鼻子一酸,咬了咬牙,终是没有替他补全那句话。只是继续道:“十年了,今天不醉不归如何?”
周辰抬眸深深看了庄南一眼,轻声道:“不醉不归。”
两人坐在石凳上,看着桌面上的饭菜,八菜一汤。庄南说的那三道菜都在:东坡肉、西湖醋鱼和清蒸武昌鱼。另外五个菜是:鱼头海带豆腐煲、栗子烧牛肉、椰汁蒸山药、凉拌莲和姜汁菠菜卷。汤是南瓜核桃浓汤。
小案几上是几道点心:蜜酿糯米枣、紫薯山药糕、水晶酥和合意饼。
案几旁的地上还有几坛酒。想必是东柯不知道他们要喝渡江云呈上来的。
庄南起身斟满了酒,右手微抬:“请。”
周辰端起酒杯,与庄南相碰,清凌凌的脆响,像是撞在人心里。
如果这是合卺酒,我愿长醉不复醒。
二人一饮而尽。
果然是号称天下第一烧酒的渡江云!
酒在杯中,杯面上像是浮着一层薄云,热辣辣的酒气烟雾弥漫一般地萦绕在酒水上;清酒入喉,辛辣辣的酒意在肠胃间横冲直撞而去,像是关不住的野兽,拱开了铁栅栏,佛挡杀佛、魔挡屠魔地杀将开去。
杯中是最烈的酒,眼前是最爱的人。
其实,遇见你,已经算是幸事了。
庄南抹了把不知是被酒意还是被心酸冲上来的泪水,欲要起身斟酒,却被周辰拦下了:“我来。”
庄南慢慢坐了回去,看着周辰挽了下宽大的衣袖,两手托起坛子斟满了酒。接过酒杯没再继续喝,而是道:“阿辰,弹一曲可好?”
周辰眼中的温柔与纵容一闪而过,面上现出温润谦谦的模样来,薄唇轻扬:“好。”他四下看了看,询问道:“在梧桐树下?”
庄南摇头:“就在桃树下。”我还记得三月桃花盛开时,桃树下,君琴我歌谣的场景。而今,最后一次,还是在桃树下吧,为已经逝去的过往,为即将破灭的未来。
周辰还是点头。起身去正房里取来一把琴,摆放在桃树下。
秋天的桃树早就失去了属于自己的花期,而今剩下的只是黯淡无光的枝叶和终将退去的枯黄。四季桃只是一个愿望,不知道曾经暖了谁的心思,不知道今朝又灼伤了谁的泪眼。
只不过,他看着弹琴的他时,还像是在阳春三月,温暖的阳光轻柔地不可思议,活脱脱一个可爱体贴的小姐姐,想要抱抱亲亲襁褓中的小妹妹,却又怕不小心磕碰着而踌躇不前,最后只是趴在床沿上,鼓起嘴巴对着甜美的婴儿慢慢吹了一口甜丝丝、温热热的气。
妹妹的发梢都没有波动,却似有所感,咯咯笑起来。
每个拥有过的春天,都似乎是被小姐姐宠爱过一般。
他在桃树下弹琴,他在芭蕉旁看他。
看着看着,轻轻起身,折一段修竹的枝丫,轻轻敲击在石桌上。敲击声与琴音相和,空空地似是敲在心间,远远的像是传出了千里远。整个护城河畔都被镀上了一层惆怅与旷然。
慢慢地,琴音渐消,敲击渐停。
二人没有看向彼此,只是各自将杯中酒饮尽。而后连饮三杯。
渡江云的酒意最是炽烈,三杯足以醉倒一个好儿郎。因此放下酒杯时,周辰已经带了些醉意,他疾走两步捡起琴,曲起腿将琴横在身前,后背靠在树上,闭了闭眼,突然“铿铿锵锵”地弹奏起来。
庄南的丹凤眼已经满是潮湿,他挣扎起身,去了纸笔来,边唱边和,和着琴音,三个大字落在纸上:祝酒辞。
园有桃,桃下有君,君鼓琴。
琴有弦,弦击剑,剑如我心。
君琴我歌谣,秋意何时了。
三月暖风矣,风吹修竹竹拂桃,满院桃花自飘摇。
九月秋风起,梧桐叶落十余里,残荷听雨绕锦鲤。
我有嘉宾兮,八角凉亭秩比斯,佳肴美酒列在席。
窖酒多且旨,钟声阵阵传千里,遥和今朝酒一醴。
噫吁嘻!噫吁嘻!
岂曰无酒兮?思君之酒甘且饴;
岂曰无衣兮?思君之衣安且吉;
岂曰无屋兮?思君之榻足相抵!
与君同住南城里,且饮手中酒一杯;
与君相识十几载,再饮双手酒一碗;
与君相知无别期,后饮案上酒一坛!
酒莫空,君莫停!
我有嘉宾兮,鼓瑟听钟声;
再拜陈三愿,请君为我侧耳听!
一愿江山万万年,
二愿世人皆美满;
三愿与君长相见。
为此酒!
为此琴!
为今生相识不虚行!
干!
歌罢,掷笔于案,树下琴弦断,二人皆默然。
☆、议亲 二选一
天亮了。
明亮的阳光从窗棱间照射进来,映在庄南闭着的双目上,庄南微微皱了皱眉,伸手挡了一下,然后睁开了双眼。这是……甘州院的正房。周辰呢?庄南猛地坐起了身,起得急了,眼前一阵发黑,他赶紧扶住了案头,定神的功夫就听门响了一下,庄南攥着案头的手就是一紧,豁然抬头:
是东柯。
庄南松了手劲儿,歪倚在床头,揉了揉额角:“容王呢?”
东柯轻手轻脚地放下水盆,上前帮着庄南理了理衣领,递过一方温热的帕子,道:“殿下昨夜就走了。”
庄南擦脸的手顿了顿,很快就恢复了正常,“漫不经心”道:“可留下什么话了?”
东柯先是摇头,后又点头道:“说了,说让小的看着少爷好好休息,夜里提防着少爷要水或是起夜。”
庄南垂了垂眼,没说话,将手中的布巾举起想要递给东柯,只是还没递过去就被东柯下一句话震得手一松给丢在了地上。
“毕竟殿下马上就要议亲了,他着急回宫是因为有很多事情要忙吧。”东柯见庄南情绪不高,本来还记得要问问少爷昨天呈上的蒸螃蟹怎么没吃,此时也顾不上说了,而是这般安慰道。
庄南缓缓转头,拽住了东柯的衣领,盯着他,一字一顿道:“你说什么?”
东柯正弯腰捡布巾,冷不丁被庄南一拉,吓了一跳,他定睛一看,只见眨眼之间庄南的眼眶就红了,水光潋滟的丹凤眼中刹那间满是泪水。东柯又是震惊又是疑惑,说话都不利索了:“就是……容亲王……要议亲啊,不是小的说的,京城里都知道啊,昨天晌午在前院时大少爷还说这事了呢。少爷……您这是……”
庄南松开东柯的领口,捂住脸,避开他探究的视线,摆手道:“你出去吧。”
东柯迟疑了一下:“少爷,要不要……”
话没说完就被庄南厉声打断了:“出去!”
东柯身子一颤,忙不迭退下了。
待门掩上了,庄南才慢慢伏在枕上,泪水顿时糊了一脸,像是滚落的暴雨一般,噼里啪啦没一会儿枕巾就湿透了,他喃喃道:“原来,这就是你昨天拉住我想要说的事吗?我是不是很可笑,竟然会有不知所谓的期冀……阿辰,我心里疼……”
是不是你把你自己从我心口挖走了。
……
***
周辰议亲的对象有两个,一个是宋丞相府的宋清荷,另一个是卫国公府的庄雅。
满京城都在议论这件事,毕竟这是皇家这许多年年唯一的一件喜事,再加上容亲王是皇家嫡长子,今年已经二十一岁,这要是搁在民间肯定已经是几个孩子的爹了。这么一来,朝堂内外竟表现出对此事空前的重视来。
除了两个人。
一个是庄南,他又开始流连宵香院了,过去的庄三少以美貌闻名天下,而今的庄南是以风月扬名京城。
还有一个是庄雅。庄雅本来在外祖家住得好好的,突然见到了被卫国公府的派来接她的人。待要再多住几天,却见来接自己的人中还有自己的奶娘江氏。江嬷嬷年纪不小了,此时脸上已经有了皱纹,鬓角也有些发白了,只是看向庄雅的眼神倒是没变,一直都是慈爱温暖的。庄雅对自己这个奶嬷嬷又是亲近又是尊重,所以也就没有再犹豫,跟着奶娘上了马车。
“什么?!哎哟!”庄雅听到江嬷嬷说皇上有意将自己许配给周辰,顿时惊讶地从马车上跳了起来,然后就磕到了头。
江嬷嬷满脸心疼,一边去扶庄雅一边小心地给她轻轻吹着,口中道:“我的小姐哟,可不能这样子,磕破了怎生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