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逝皆随风 (下)(9)
第101章
许多事情他都能够从容淡然的面对,那也只是于他自己而已,因他不在乎,也因为他并不是那么惜命的人。
很多事情越是明白,越是痛苦。
子懿缓缓的睁开了眼,大部分时候,他即便昏迷不能醒来,却依然能感觉得到周围的人事。
一旁的都校尉看到子懿醒来,黝黑朴实的宽脸憨厚一笑,立即道:“懿帅你醒了。”
子懿微微颔首,似是不经意的扫视了一圈,最后定在了都校尉的脸上,他躺在在自己军营大帐的床榻上。
都校尉自然明白,立即简要道:“昨日攻打夜关,那黄责出关布阵,李将军破阵被黄责重伤后便立即遣我等去接应懿帅。”
一旁的老医官撤了脉,子懿道:“你先出去吧。”都校尉拱手退出帐外,子懿才略为疲惫的闭上眼。老医官把着这主帅的脉后,两道白眉拧着未曾松开,将眉中的纹路拱成一个川字,轻叹了口气,正欲开口,子懿便低声警告道:“李斯瞿卫袭皆身受重伤,我若也有事,军心必定惶荡。”
“什么话当讲,什么话不该说,想必你也清楚。”
老医官当真什么话都不说,如哑巴般只是开了药方,退了出去。他随军数十载,心中自然清明,临敌之时怎可生意外失主骨,虽是未说一句话,但心里确实佩服这个少年。
稍稍恢复了一日,第二日子懿便起身穿衣擐甲,传令中军大帐点将。经过前两日的一场小败,武将的气焰烧得更高要一洗前耻,各个摩拳擦掌蓄势待发,只待主帅一声令下,他们便奔赴战场厮杀个痛快!
子懿身躯笔挺,从主位走了下来,步伐异常果断而坚定,目光像凛冬的寒月,“传令三军,攻打夜关。”
临行前子懿去看了李斯瞿,医官说李斯瞿胸口挨了黄责重击,肋骨断了数根内腑受损,最好静卧百日,免得落下病根。
李斯瞿卧在塌上,看到子懿的时候眼神未有躲闪,语透关切:“你没事吧。”
突然忆那年征燕樊在武溘逝,事过境迁,此刻场景却依然,子懿只是站在帐帘处并不靠近。
半晌后子懿垂下眼眸握紧手中的佩剑道:“时候到了,我得走了。”说罢便转身掀帘欲走。
“子懿。”
子懿顿步回首,李斯瞿笑了笑道:“与你无关。”
子懿双眸深邃,脸上依然没有一丝情绪,静默片刻后点了点头便离去了。
待那帘帐落下李斯瞿挣扎着撑起身来,他昂起头闭上眼,胡小辽也跟了他许久,此刻失怅感铺面而来让他深感疲痛。
两军夜关前对阵。子懿盯着黄责,羽离仿佛能感受到子懿的情绪般,马蹄轻踏,鼻腔低鸣。
粮草尽毁,昨日梁皇下旨,他黄责连降三阶官职,今日一战,他亦无退路。“安子懿,那日崖下算你命大,若不是你的人接应得及时,我早把你射成筛子。”看子懿别说脸上,就连眼里都没有一丝波澜,黄责气愤道:“你这是侵略,非正义之战,必败!”
子懿遥望黄责,似笑非笑回道:“胜者为王败者为寇,胜的一方就是正义。”看黄责郁愤无法辩驳子懿有些挑衅道:“听闻黄将军身经百战,战法皆是通熟,我布了一阵,黄将军可能破?”
黄责朝夏军望去,那阵法可不是他前日在夜关前布的两仪阵吗,两仪虽简可生万象,怕也如他布的阵法般藏了玄妙。但他黄责沙场数十年,什么没见过,这夏军主帅不过一个小娃子,除了能欺善骗将他耍了好几次之外,也未见什么特别的本事。黄责带着嘲讽鄙视道:“有何不敢?”
可黄责错了,入了阵仿佛入了迷宫,星罗棋布,寻不到出路更别说破阵,随后才猛然惊觉这安子懿布的两仪阵中藏了八卦!黄责毕竟久经沙场,很快又镇定下来指挥士兵随他破出八卦外。然而八卦外本是两仪却又突生八卦,黄责浑身颤栗,两仪生四相,四相生八卦,安子懿竟是两仪生八卦!黄责左右视之,阵內战角的响鸣忽近忽远,战火纷飞,硝烟弥漫,战马驰骋来去,激起滚滚尘浪,一切如梦似幻却又真实得能感受到刀光剑影。
内八卦顺旋,外八卦逆旋,生生阻断了所有的出路,如一座牢不可破的围城,黄责的兵马如困兽寻不到方向,胜负早已分出。
看到阵中黄责狼狈万状,子懿打了止的手势,执旗手立即打出旗语,阵势的旋动停了下来。黄责再顾不得身后还跟着多少将士,急急往西南休门杀出,残甲断袍,十分潦倒落魄的模样。
子懿双目微微眯起望着那几乎丢盔弃甲的黄责,眸光深沉如夜海。从鞍上取下万钧弓,弯弓搭箭,勾弦夹羽的手轻轻一放,箭离弦而去,夹着破风尖啸声射穿了黄责的身体将他钉在了夜关的城楼上。
梁军顿时方寸大乱,旗戈纷倒,逃兵狼奔豕突,军队乱如散沙。
大力张弓,断骨对锉,子懿冷哼一声痛苦微微蜷向马匹的脖颈,手骨因紧攥缰绳而泛白,忍过疼痛引起的痉挛,深吸了口气,慢慢坐直了身子沉声下达命令:“攻城。”
进军的号角低沉长鸣,旌旗迎风招展猎猎作响,大军浩荡前进,厮杀声惊天动地,气势如贯日长虹。
此后半年子懿用兵奇猛,攻势如风,夏军如一支离弦的箭,踏着血海山骨直指梁国都城。
梁国经历政权更迭未久,加之新帝尚幼,故由宗室诸王摄政,朝纲紊乱,兵临城下后便也就投降了。
占领了梁国的皇宫,下属回报,说是寻不到梁皇和太后。
子懿思忖着一个人踏进了这座已然化为废墟的宫殿宗庙内,环顾四周,用剑尖挑起供桌的黄绸,未见一人。子懿便又用剑挑开了供着灵位的一扇橱,一华妇紧紧搂着怀中的孩子,看到子懿神情紧张,睁着眼睛说不出话来。
子懿淡淡看了一眼道:“太后,梁皇。”
那妇人突然扑跪在子懿脚边,颤抖着道:“我知道像我们这种异族皇室是不被允许留下的,可是我的皇儿尚还年幼,这世上许多他从未见过,我求将军饶他一命。我知道我没有什么可以交换可以求你的,但我希望你能怜悯怜悯这个孩子。你一定就是那个传闻中的安子懿,我曾听过你的过往,我的孩子也如你一般,他也不过是个政治的牺牲品,求求你……”那妇人声泪俱下,凄楚哀戚。
子懿微微侧目看那蜷缩着瑟瑟发抖,身着龙袍的孩子,轻轻蹙了下眉头。
“他是后患。”子懿握着手中的剑道:“有着一日他若起风澜,必又要生灵涂炭。一切苍生为重。”
那妇人哀戚之色化去,大笑道:“安子懿,这话从你嘴里说出来不觉得分外可笑吗?你回头看看,你一路行来虽不动百姓一丝一毫,可你看看我们梁国死了多少士卒,他们的命不是命吗,他们就没有家人吗!”说到后面竟是怒形于色。
这些子懿何尝不知,可是胜利总得有牺牲,为了大部分人总得牺牲小部分人,就如当年为了平息夏国百姓的愤怒而牺牲他一般。
可即使身陷万劫不复之境,他也要一往无前。
许久未见那人的回应,妇人竟是有些后怕的看向那少年,只见那少年将军的脸上无悲无喜,眼眸浓如稠墨。
吴国战争持续了大半年,直至夏至。
吴国军队节节败退,领土不断被占。大帐中,臧克天不断的摩挲着自己下颚的胡须,夏军再破他这座城池,那便几乎侵占了半个吴国了。平成王果然名不虚传,打起仗来攻势如风拦也拦不住,对了,应该还掺了恨意,那二儿子的仇还惦记着吧。
吴军士气几乎被挫得萎靡不振,还要坚持便是空废兵力。
正当臧克天准备下令撤进吴国安全地带时,令兵传报,夏军有使者来营。
臧克天疑惑着挑眉,他可不认为夏军如此优势会派什么使者来请和也不认为平成王无聊的来耍他一把。
“推下去斩了。”
小兵面露迟疑,都说两军交战不斩来使。
臧克天身后的谋士倒是及时出声阻止到:“且慢。”转而向臧克天微微鞠躬道:“大将军,且先看那人说些什么。”
梅勒荆一副傲态的模样随着小兵入了大帐,显然不知道自己已经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
臧克天懒坐在主位上,眼里透露着不屑和蔑视,冷声问道:“夏军来使有何目的?”
梅勒荆背手讪笑道:“在下并非夏军来使,在下是平成王世子的使者。”
臧克天这才坐好身子,意味深长的看着梅勒荆,“哦?”
一炷香后梅勒荆离开大帐扬长而去,臧克天身后的谋士狐疑的询问道:“大将军,此人的话可信否?”
臧克天在椅子上伸展了下筋骨,站了起来捞起几案上的几枚令旗,无所谓道:“信,怎么不信。这平成王的世子利用本将军打着如意算盘呢,不就是想让平成王落难,他再去营救吗,想用一招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如此既得自己父亲的好感又能博得名声。”
那谋士更是不解:“这……他都已贵为世子了。”
臧克天大笑两声才道:“这人啊,总是贪婪的,总是妒贤嫉能的。这人心啊,又岂是能摸得透彻的,你不挖开来看看,哪里能知道里面是不是驴心狗肺。再说,若是明日安晟不走这路线我也并无损失,且信一信他又何妨?”说罢面色转肃,洪声下令道:“大军后撤明城,五千轻骑整装候命!”
安晟本是领兵追击着臧克天的狼狈后撤的军队,途中竟遇吴军埋伏,只可惜领军的吴国小将并非安晟对手,伏击不成便想着撤离,“撤,快与前军汇合!”说着带兵朝另一条路撤去。
这话太过明显,安晟并不信,调虎离山之计他用少了吗?只是安晟还有些疑惑,按道理他们走的这条路吴军应是不知才对,这条本不是路,是他命前军连夜开出的小道,可快速追击想要撤离的吴军,怎会莫名种了埋伏?
那吴国小将又急急下令道:“方才令兵回报,路境不佳,大军困险地,大将军命我等稍稍拖延夏军而后速速归军,不得空耗兵力!”
听闻此话,不管前方是不是还有吴国的军队,这一支轻骑算是孤立无援了。安晟并不打算让这支队伍存活。
五千轻骑参战快撤离也快,一边打着迂回的游击战一边似乎还不死心的要与前军汇合。
安晟知道西北吴国里有一片沙漠,却不想这沙漠竟就离得不远,不知不觉中他们竟从戈壁追袭到了沙漠边沿。没有足够的准备他并不打算继续深入,幸而大军并未完全进入这片死气沉沉的荒芜之地,安晟立即下令后军为前军迅速撤离。
林飞突然呼道:“王爷你看!”
安晟凝目远眺,不远处的沙漠之地竟有一座城池,城池大门敞开着,而他们的前头依然是那逃命的五千轻骑,看样子似乎是往城池赶去。
这荒沙之地中竟有城池?有城池便有补给,那么在这沙漠里也不必太过担心。可是安晟还是不放心,并未有动作。打仗他向来求稳,而且他还有疑惑,更何况还是沙漠这种恶劣之地,不可轻敌懈怠。
安晟身下的马匹已有些焦躁不安微微嘶鸣,夏日的沙漠太过燥热,且不说马匹,就是人在这待上一会便觉得口干舌燥。
安晟再次凝神望去,在黄沙腾起的热浪中五千轻骑已无踪影,而那座城池的城门也关合起来,看来是真的城池。安晟思忖着还是下令道:“撤。”一切还需须从长计议。
就在安晟即将撤离之时,狂风骤起,身边林飞大呼:“王爷小心!”便一把将安晟从马上扑倒在地。
大风带起丈高沙浪朝夏军席卷而来,风沙瞬间将一切湮没,风势极大极快,尘沙极密,天地昏暗。
安子羣领着另一支军队在山冈处观望,久久未见任何一支军队路过此处不免一阵心虚不安。
“舅舅……”安子羣紧张回首看向梅勒荆,“难不成出了意外?”
梅勒荆立即安抚道:“世子不必太过忧心,王爷一生戎马,哪会轻易被吴军击败,怕是吴军没能成功伏击反被王爷擒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