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逝皆随风 (下)(6)
子懿眨了一下眼睛,突然将头微微偏向塌内,有些生硬的回道:“谢王爷……子懿好多了。”他不知以何种表情面对王爷。
安晟抚过子懿额间的碎发,没有责问,也没有呵斥。
子懿抿了抿唇,思忖片刻后道:“王爷,子懿想,削了凌云王的爵位。”
“嗯,安漫?他如此作恶,只是削爵?”安晟执起子懿的手,替子懿擦拭着手臂,细细看去,手臂上还横着当年祭旗留下的三道疤痕。擦了下巾帕便有些凉了,安晟将巾帕浸回水盆中,拧干继续。
子懿温顺点头,“毕竟是王爷的弟弟。”
安晟冷笑了一声,“弟弟?”随后似乎觉得子懿说的的确是,即使他们生在皇家,即使他们不同母,即使他们没有多少兄弟情也不可否认他们是同一支血脉。安晟扶起子懿让子懿坐着,自己则坐在了子懿后边,“坐不住便靠着父王。”
子懿摇了摇头。只不过是发烧而已。
安晟不勉强,将子懿衣衫全部褪至腰际,擦起了子懿的背脊,“当年先帝还在位时,我们有十六个兄弟。皇权交替,总免不了一场腥风血雨,十六个兄弟最后也只剩六个,说来也甚是悲凉。”安晟声线平稳就像是在说家常一般:“罢了,安漫也起不了波澜。懿儿,若是你想要的,父王便会尽力给你,明日我便上书皇帝。”
“谢王爷。”说罢子懿的身子微微躬着,肺腑之间的隐痛突然变得有些尖锐,可他面上却没有任何痛楚,只是静静的低着头。
看子懿低头不语,安晟也不知该说些什么。恰巧林中入屋,打破了即将陷入沉寂的对话:“王爷,曾大夫到了。”
安晟点点头,就巾帕扔进水盆中,再次替子懿穿好衣衫整理了一番,就如面对的是还不会自己穿衣的稚童般。做完这些才从榻旁起身负手立在了一旁。
曾大夫匆匆进屋朝王爷行过礼后放下诊箱,坐在了榻旁替子懿把脉。看曾大夫脸色不大好,子懿在曾大夫即将撤脉时不着痕迹的反手轻抓曾大夫的手随即又立即放开。
曾大夫从头到尾未看子懿一眼,只与王爷道:“四公子劳累体虚导致温病,老夫开个方子再加以休养即可。”
安晟颔首,子懿却是偷偷松了口气。
筵席早已散去,皇宫依然灯火辉煌。东面领土归入夏国,安繁低低笑了起来,眼里却没有一丝笑意。
太监总管李德轻轻询问道:“陛下,可是要醒酒茶?”
安繁摆手,步出宫殿,晚间凉风习习,有些晕的头立即清醒许多。安繁一路往西缓步行去。李德赶紧命人远远的随后,他则掌灯跟在了安繁身侧。
这条路是通往禁宫的路。
“李德,你随朕多久了?”
李德俯首道:“禀陛下,奴才跟随陛下四十载。”安繁开始上书房读书起,李德便跟随着这个曾经的大皇子,一直到如今。
安繁突然自嘲一笑,感叹道:“说白了不过一个无绝对实权的皇帝啊。”父皇果然还是最疼爱他的这个弟弟,否则皇权唯一人掌之,岂可旁落?偏偏安晟重情重义,有帝王之才无帝王之心,父皇看得够远,就是担心安晟一身本事和众多拥护者会被皇权所不容,才将整个夏国军权交给了安晟。兵权在握,谁敢动他,谁能动他?
李德心明,“陛下,太子殿下他聪颖,定是明白不是陛下狠心,是陛下无法不给平成王一个交代。”
“祤儿,他可还好?”安漫言语里无不透露着丝丝惦记关怀。
“奴才按陛下的吩咐交代下去了,太子殿下衣食无忧,只是……郁郁寡欢,身子一直不太利爽。已请过太医,太医说是心病。”
安繁叹息,驻足望向西面的禁宫,随即转身原路返回。
李德赶紧跟上询问道:“陛下不去看看吗?太子殿下他日日念着陛下啊。”
“朕去也不能改变什么。再,等等吧。”安繁的目光突然变得犀利冰冷。
柳下智那日的话还在他耳边回荡——利用四子分兵权。安子懿是个罪子,有皇姓却没有皇族的身份,他没有安晟那样深得民心,亦不如安晟在军中那般根深蒂固。平成王深觉亏欠他这个孩子,只要让他建立功勋,再赏赐他部分兵权,想必平成王也不会拒绝。
确实不错,即使安姓死绝也轮不到那个罪子立足皇位,更何况那人还未必活得过而立之年。
张变来到望曦阁找到子懿的时候,子懿正凭栏眺望远处云雾缭绕的青山。一袭白衫,袖摆压过些银丝,显得清贵而淡雅。
“啧,少年风华初成,英姿勃发啊。”
子懿淡然回首,看到张变,笑了笑。
张变背倚栏杆两手展开搭在栏杆上,玩笑道:“这功劳全到我头上来了,你郁闷?”
子懿回望远处如墨画般的风景,半晌才问道:“张变,什么时候去封地?”
张变撇了下嘴道:“我还要在都城任职,封地留给那些官员打理不就是了。”
子懿了然一笑,再说出来的话冷漠无比:“过些日子凌云王削了爵,你便带着凌云王一同驻守东面吧。”
张变脸上的笑意沉了下来,不知该说什么。想了想才问道:“为何要削王爷的爵位?”
“那是你的封地。”
张变顿悟,安子懿替他把后续的路都铺好了,王爷没了爵位官职才能好好的与他一同去东边。在王爷潦倒的时候他依然在,这是他们父子的一个契机,也是他张变报答王爷的机会。
“去了东边,就不要再主动回都城了。”子懿看向张变,面上没有表情眼眸带着疏离认真道:“我们的交易就到此为止,你助我攻祁,我替你留凌云王一命。”
张变若有所思的沉默了会,歪歪头,眼里再次带着笑意轻声道:“我以为我们会是朋友。”
子懿垂眸,长睫下是望不穿的漆黑。“去了封地,希望你能活得随性,与凌云王也能冰释前嫌。”
“说实话,安子懿你……不恨八王爷?他让你重伤几乎没命。”
子懿唇角微弯,为何人人都要问他这个问题,担心他复仇吗?他抬头望向万里无云的碧空悠悠道:“若我也去恨,他便更走不出仇恨。”
所以才谁也不去恨?张变还能说什么,这气度也只能佩服了。张变无奈的笑了笑,半晌才挤出他们在夏国最后一次见面的终语,“好吧,我走了。安子懿,你也是,希望你也能活得随性。好好活着。”
第98章
战场上是一个奇特的地方,一起浴血拼搏最是容易产生情义。
对于东征主帅无赏的事,军营里议论纷纷,更多的是忿忿不平。虽说主帅是个罪人,而且刚开始这人为了让众人听令而行为恶劣的恐吓过他们,可是大家接触得多了才发现这人不过只是一个孩子,战场上手段雷霆万钧,可平时宽以待人,性子更是谦逊温和。十九年也确实挺久了,似乎已经没什么值得憎恨的地方。更何况这年少的主帅努力,敢拼又确实有才能。
在众武将联名上书后安繁终是单独询问安晟,赏什么?
金银珠宝,绫罗绸缎,女人封地,加官进爵?
安晟沉默,赏什么,这些子懿会需要?他若需要就不会连将军府都不要而住在福宅里。不知为何,安晟心中清明了然,隐隐觉得子懿的想法却又摸不清方向。
安晟沉思着,思索一番后郑重道:“皇兄,臣弟打算将整个杀破狼三营予他,可行?”
安繁单挑眉毛,面上似是觉得不妥,心底却还在估量着,沉吟半晌道:“你是打算将贪狼,破军与七杀营一并归于安子懿?”
安晟应是,随即又问到:“皇兄想何时出兵征西?”如今这般局面,征西已是必然。
安繁会心一笑,转身朝自己的龙椅踱步而去,“秋收后。”
安晟沉眉回道:“也好,先入梁国吧。”
安繁抚摸着扶手上的鎏金龙纹,又抬手看了看扶手上宛在目前,雕刻妙肖的金龙,没有看安晟,似乎也并没有听到安晟说什么,只孤声浅语道:“不,两国齐伐,以免梁吴互派援兵,平增阻拦。”
安晟猛一攥拳,沉声道:“如若这般兵力必要……”安晟一怔,望向安繁,必要平分兵力以保证将两国同时压制,而且要全力压制,这意味着必须平分兵权两股异地军队,战场厮杀岂能他一人掌控。如此这般万一另一方的领军主帅生出异心,加诸吴梁两国外患,夏国难以抵挡。
安晟突然松手道:“臣弟不赞成,同征两国,对夏国国力负担太大,连年征战本有耗损,今次分派两国必要举国兴兵,如若不成被反扑,夏国危矣。”
安繁抬起灼灼冷目,其实他的目的已昭然若揭了,安晟岂会不懂?会不同意在他意料之中,可不管安晟手握多大的实权,他依然是夏王朝的皇帝。“镇北将军年少有成,是大将之料,可用之臣,朕将西梁交给镇北将军。”
安晟向前迈出一步,脸上表情莫测,终是哑声指责道,“皇兄,你这与穷兵黩武有何区别!”只要他不想谁都调动不了军队!
安繁知道安晟想说什么,亦站起身来,“平成王护犊之情朕甚是理解,可是朕也提醒你,先帝遗旨依然,朕为你冒着违背先帝旨意替你给了那罪孽之子一个身份,让他免受苛责,如若他不能建功赎罪,你就不该在十九年前的火刑场上救下他!你要想他能好好活于天地间,就让他去做。”看安晟痛苦闭目安繁眼皮微跳,再下一记猛药道:“更何况这也是你欠那孩子的,他为何出生便是戴罪之身,说到底还不是你与邵可微造的孽,你明明可以让那孩子不必受这些折磨的……”
这话似一把全是刃口的剑锏,刺在他的心脏处,翻绞得安晟痛不可当,脸色霎白,冷汗淋淋,迈前的步子踉跄的后退了好几步,几欲站不住。
那时候的他年轻气盛,一颗深爱邵可微的心被这样绝然的背弃弄得支离破碎。世间仿佛色彩沥尽,昏暗的没有天日。他茫然,不解,为何要背叛他,那些山盟海誓在耳边回荡,携手花海的景象斑斓美好。不是起誓,白首不离吗?
他知道邵可微带着军图和孩子逃走时,脑子只是一片空白,机械的吩咐冷究将他的妻小安排好,他一个人颓坐在即倾的平成王府中。王府家将要去追,他才蓦然惊醒拦下,让她走吧。
让她走吧。她还带着孩子,若是被抓回来,她和孩子都得死……他舍不得。国,家?安晟悲意苦笑,他是丈夫,是父亲,让他自私一回,即使邵可微背他弃他,即使知道那张军图何其重要,让他来担着吧。
燕国七万铁骑为先锋挥军南下,他被关在天牢曾请命退敌,可惜他的父王却是不相信他了。他如行尸走肉般在天牢里,刑罚去了他半天性命,安繁来劝也劝不动他,众叛亲离的滋味让他失了生念。他悲哀的想,既然邵可微想要,纵然被背叛,也都给她吧。
这爱的代价实在太大太惨烈。
直到安繁说出邵可微没追回来,可是却追回了她欲带走的孩子!
那尚在襁褓中的孩子!安晟的心中仿佛有什么堵着,让他呼吸和心都乱了起来。他不知道他自己在想什么,心中念着什么,空洞麻木的答应了安繁领兵退敌。
带着重伤的身体,他击退了入侵的燕军。然而胜利却没有让他喜悦,极目望去,天地一色,红得刺目。他低头,脚下的血河弥漫在他的双目中,他该如何去爱?
他不能爱了。他活着便不可以再爱。
这么多的人命,他不该自私。他凡事应以国为重!
那火场救下的孩子,他如何能善待,他的苛责里何尝不带着恨,他折磨的,是彼此。
燕亡了,爬满心口的密匝恨意渐渐褪去时,取缔恨意的是如万蚁啃噬的刺痛他才知道,他即使不敢去触碰不敢去面对也终究是逃不掉。他还是爱,爱那个让他跌入万丈深渊的女子,更……爱他们的那个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