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逝皆随风 (下)(33)
尧宜铮的手还维持着停在空中拍肩的姿势,皱着眉头看站在丈外的张变,等着张变说话。
张变重重吐了口气,道:“原来是尧兄,吓死我了,我也正想找你呢!”
尧宜铮道:“找我做什么?”
“当然是关于子懿的事。”张变抽了下嘴角道:“不然我找你做什么?”
尧宜铮挑眉放下手来道:“公子的事张侯爷不必挂心。”
“不论是做什么,多一个人就是多一分力量,你这都不懂吗?”这么疏离的话他可真不爱听。
尧宜铮换上亲切的笑容道:“公子说往后怕战事吃紧,让张侯爷回自己的地盘上好好筹备,集好粮,厉好兵,秣好马,抓紧CAO练莫要松怠。”
张变觉得自己的脸色估计不好看,而且肯定和那个贪污受贿的李侍郎一副令人好笑的模样。他声调忽的拔高:“什么玩意儿?”他在这紧张兮兮的,绞尽脑汁的,十分正经的想法子,这尧宜铮还拿他寻开心?这天下归一,他回去厉兵秣马搞不好别人以为他有所图谋奏他一本,那他就可以跳泊河自尽了。
尧宜铮看张变一副鬼样正想说什么,他的手下就来了,似乎是有事要报。尧宜铮瞅了眼张变走离了十几步才背对着张变对手下:“什么事?”
虽说不该偷听别人说话,可是张变还是有些好奇的侧耳,那手下和尧宜铮话都说得很小声,张变听不清,只能依稀辨别几个字。
待尧宜铮吩咐完事宜,回到张变面前。张变问道:“你是什么人?”
尧宜铮问道:“怎么这么问?”
“为何方才我有听到你让人吩咐什么什么官去旧梁辛都做什么什么事?”
“你偷听?”
张变昂首挺胸,一副英勇就义的模样道:“君子坦坦荡荡,我怎么会偷听,是风太大吹过来的。”
好一个睁眼说瞎话。尧宜铮以牙还牙道:“那是你听错了。”
张变不依不饶问道:“子懿想做什么?你为什么能呼得动朝廷官员?你不就是江湖某一势力的头目而已?”
尧宜铮笑了笑,这会是实打实的拍了拍张变的肩,重复道:“公子让张侯爷回自己的地盘上好好筹备,集好粮,厉好兵,秣好马,抓紧CAO练莫要松怠。张侯爷也别掺和这些有的没的,回去打理好自己的地盘就对了。”
张变瞪大眼睛的看着尧宜铮诡谲的笑容,怎么看怎么不舒服,怎么看怎么心里冒疙瘩。
狱卒再一次拎着食盒来,依然是放在栅栏外便走了,那食盒依旧带着浓浓的药味。子懿取出食盒里的碗,将乌黑浓稠的汤药端起,抬手饮尽,指腹抚着碗底用微雕雕刻的字,又将碗放回了食盒内,随后从食盒取出一瓷瓶后又从暗层里摸出把小锯条。
他抬头望了眼狭小气窗透下的那缕微光,褪去了衣衫,将一小撮发丝抿在口中,用林中给的银针为自己施针。
那狱卒看子懿动过食盒后又回头将空了的食盒拎走,正要出大牢外时竟遇到了曾青。
“这食盒又是王府的人送的?”曾青拇指按着髭须扬头问道。
“是的,曾将军。”那狱卒躬身回道。
曾青不满道:“这王府时而亲自派人送,时而托人送,是什么意思?”
那狱卒表面没有什么变化,心跳却加快了许多:“回将军,怕是王府管家早上有事只能托人来送吧,毕竟偌大的王府也需要打理。”
曾青啐了一口,转而低声道:“也不知道王爷这是什么意思,给个死刑犯送药,也不怕被人诟病。”
那狱卒赶紧点头哈腰,符合陪笑道:“小的听闻这安子懿病虚体弱,之前就靠王府提供的珍贵药材补着,王爷这番该是为了让他熬到行刑那日吧。”
“哼,不过一条贱命罢了,真是便宜他了。明日就要执刑了,你们可要把他看牢了!”
那狱卒不停点头道:“那是那是。”
安子懿身上锁着透骨锁钉,天牢守卫森严,怕是插翅也难飞,那狱卒说得也对,让安子懿撑到明日行刑才是有意义的事。反正今天就是最后一天,曾青想罢转身就走,他与其来看那个让他恨得想亲手了结的人,不如去看看刑场的布置。
时间竟过得如此之快,转眼间明日便是行刑之日了,这七日里安晟几乎食不下咽,却也到底是忍住了没来见子懿。他派人去查这个案子,一而再再而三的去查,结果却是那个死士毒发而亡,那个军需官和卫袭不知所踪,如此无迹可寻,如此诡异他更是不信子懿就是真凶。
只是懿儿为何要去承认?
是受刑不过,还是有什么其他原因?只要懿儿不承认,他本可以认认真真的查,仔仔细细的查,有更多的时间去查。只要是假的,再如何天衣无缝也会有蛛丝马迹的,因为假的就是假的。
安晟提着食盒亲自来到牢房里的时候,子懿靠在稻草上似乎睡着了。安晟有些不忍叫醒子懿,却又怕汤药凉了药性变差。
“懿儿。”
子懿缓缓掀开眼睑,撑身坐起。不动还好,一动,浑身叫嚣着的疼痛令人难以忍受。
安晟将食盒搁置在一边,盘腿坐在了子懿的面前拦下子懿行的礼。
“你什么时候才肯跟我说实话?”
子懿拨了些稻草,将稻草铺开。他的动作很慢,也并没有回答安晟的话:“王爷,坐这里比较好。”
安晟并不介意地脏也不介意地寒,他行军出征,在艰苦的环境里他一样能与将士们同吃同喝,和衣而卧睡在荒野中。
所以就这么坐在这里,他是不在乎的,无所谓的。
但他不忍拒绝。
安晟道:“我知道你是个善良的孩子……”
子懿打断安晟的话道:“王爷错了,子懿并不是什么善良的人。”
第131章
上过战场的人有哪个手里没有沾染过鲜血的,安晟沉默了会,道:“我知道这世上没有绝对的好也没有绝对的坏,可在为父心中,懿儿就是一个善良的孩子。”
子懿垂下眼睫,父亲的这话他没法接,也不知道该如何接。
牢房里只剩一片寂静,父子俩人独处时的话总是不多。
感觉寒气往骨缝里钻安晟才注意到子懿衣衫单薄,他痛心的解下外衣,披在了子懿身上。
子懿没有任何动作。
棉质外衫带着父亲的体温。
若安晟是不忍拒绝,子懿则是不舍得拒绝。
安晟打开食盒,取出里头装着药粥的瓷盅和一壶酒。粥是子懿的,酒自然是安晟的。
看子懿将药粥喝了,自个才端起酒壶猛的灌了口酒:“懿儿……”
“子懿在。”
安晟狠狠地吸了口地牢里腐败混合着血腥的空气,盯着手中的酒壶道:“为父这一生,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不论是对先皇,对君,对臣,对将士,对百姓……”安晟眉头压得很沉,似乎很是疲倦又似乎很痛苦,他眼中的神采褪去,却又不是伤感,而只是,平淡的感慨罢了。安晟又喝了口酒:“就连你娘我都不曾亏欠她一分一毫。若说这一生我有亏欠的人,那就只有懿儿你了。”
子懿的乌睫轻轻的颤了颤,脸上却无悲无喜。
“我总说弥补,但到头来,太多东西我都……而懿儿你总是不在乎,因为你知道,根本弥补不了。”安晟何尝不明白,只是他还是不甘心的想要去做什么,或许不是为了弥补子懿,只是为了弥补自己那份愧疚的心。
子懿轻轻的摇了摇头,可安晟在闷头喝着酒。
许久,安晟问道:“懿儿,你怕不怕?”
这样的问句似曾相识。
“不怕。”
“可是为父怕。”
子懿有些诧异的看着安晟,他不明白父亲怕什么。
安晟凝视着子懿道:“为父怕不能像二十一年前那般将你救下来。”
思忖了片刻,子懿道:“子懿已经不是当年那襁褓中的婴儿了。”
安晟低头肯定道:“懿儿,火不是你放的。”
子懿没有回答,父亲的这些话和态度让他始料未及,他甚至反而担心起明日父亲会做出什么举动。
子懿尝试着问道:“父亲,是与不是,您会做什么。”他的睫毛一开一阖,他的眼睛清澈见底,可平平淡淡的眸子里却含着难得的期望。
这回反倒让安晟有些惊讶了,子懿何曾对他有过问句。“若不是,为父就是背上骂名拼尽全力,哪怕需要要挟天子,我也一定会还懿儿一个清白。若是……”安晟停了下来,显然他从没想过这个问题,在他的心里从来没有认为子懿会做那种事。
牢房内陷入了沉默中,子懿的双眸里如缀星辰,熠熠生辉。他虽然没有听到后半部分,但他也能猜到结果。可方才的那些话已经令他满足了。
他将身上的棉服脱了下来,还给了安晟:“父亲,谢谢您。”
安晟目光炯灼,接过外衫却又披回了子懿身上:“是为父思虑不周……牢里阴冷,懿儿就留着吧。”
严冬早已过去,春寒料峭。
安晟一夜未眠,他对着萤黄的烛火一整夜,在沉思着,几乎一动不动。到了寅时,他便再也坐不住了,天未亮便要出门去。
往昔历历在目,他无论是睁眼闭眼,脑海中都是二十一年前那襁褓里的孩子,他听到那孩子在那里撕心裂肺的哇哇大哭,那哭声揪得他心痛得喘不过气。
他一定要阻止这场火刑,城中皆是禁军,他要出城调遣兵马!
安晟骑着马赶到城外大营内,立即召集各个将领。他下令将士领兵入城,将禁军替换,可这般难免会发生冲突,安晟要求尽力做到不伤一人,百姓更是不能累及。
安晟的部下们纷纷劝阻,董参军更是费尽唇舌道:“王爷,万万使不得啊!上次领兵入城是救火救百姓,情有可原。这次领兵入城却是为了救一个犯人,而且这过程无法避免的与禁军发生冲突,甚至会兵戎相见……这么做会让一世忠义的王爷背上造反的罪名。即使王爷您并不是要造反,别人也会给您扣上这罪名的!还望王爷三思啊!”
将士们附和着,努力劝着王爷。
董参军说的安晟怎么会不知道,只是……他不能不这么做。
安晟抬手,帐内顿时鸦雀无声。安晟抬头扫视了一圈将领们,淡淡道:“你们照做便是,一切罪名,本王自会一人担当。”
大伙还想说些什么,可是却又不知道还能说什么,他们跟着安晟出生入死,从五国到归一,他们知道王爷向来说一不二,决定的事从来不改,他们唯今能做的,就是绝对的服从王爷的指令。
安晟看看帐外的夜色渐渐褪去,东边晨光熹微,安晟暗暗松了口气,午时行刑,他赶得及。即使这么做可能会背负叛变造反的罪名,但只要救下子懿,再请求皇兄多给些时日去查,会有水落石出的那天。
到那时候,他就是因为造反而被处死也无所谓了。
安晟想罢起身离开了大帐骑上了自己的马,他带出来的部下,良好的军纪会让他们执行他的指令的。可下一刻他却怔愣在了辕门处。
一个略显沙哑却带着慈爱的声音响起:“晟儿,如此匆急,是要去哪里?”
安晟眉头紧锁,迟滞了许久才翻身下马躬身行礼:“儿臣见过母后。”
牢房外已经响起窸窣的声音,不消片刻,狱卒们带着镣铐步入子懿的牢房内。
说来甚是讽刺,本是空荡的宇都,今日却挤满了人,各式各样的人。即使前几日他们因害怕布置在城中的火料火线不知何时燃起而纷纷涌出城外。仇恨这种东西,果然能让人不畏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