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逝皆随风 (下)(34)
最宽敞的永安大街上居然人头攒动,禁军不得不持着长矛将百姓拦在路的两旁。
严冬早已过去,初春虽寒最近却有回暖的趋势,就连连日的阴霾也一并散去。
子懿闭目坐在槛车里,金色的阳光洒在身上带来暖意,令人贪恋。
百姓们在道的两边叫嚣着,要他不得好死,以慰祭这半城冤魂。大家站在宽阔街道两旁,那些百姓有些是从火海里逃出来的,有的是为了自己的亲人朋友,推搡谩骂着,痛哭流涕着。
子懿仿若没听到那些声音一般,他睁开眼睛,微眯着眼抬头望了会那有些强烈的阳光。
明媚而温暖的阳光。
刑场已遥遥可见,却在这时大风刮起,卷起地上的尘沙,须臾间乌云蔽日,天光阴暗,忽降冰霜!
“莫不是大冤?”人群里不知道谁带头大呼了一声。接着风息后便是一片沉静,沉静之后慢慢的响起一些嘈杂的质疑声。
尧宜铮喊完那一句,看百姓情形有些混乱,便对着躲在纷乱人群里的手下们轻轻点了下头。
“镇北将军昔日为夏国东征西讨,待人谦和,一身功绩却无功无赏!”
“仇恨仇恨,将心比心,稚子何辜?于心何忍?”
“二十一年前攻打夏国的是他吗,屠杀百姓的是他吗?为何一个孩子要为不是他的罪而赎罪?”
骚动越来越大,有的百姓呼出:“我是从旧梁来的!镇北将军领军路过我们住的村子都是绕道而行,从不扰民!一个能带着仁义之师的将军怎么可能火烧宇都让半城百姓惨死!”
“我是旧祁来的!镇北将军的军队路过我们村落时,我们村里闹瘟疫,是镇北将军让军中医官为我们治病,还分粮食于我们的,如此善良之人怎么可能会纵火!”
呼声此起彼伏,让很多人都陷入了沉思中。
古来顶罪冤罪从来都不少。
安晟匆匆从城外大营赶来时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副景象。他看了眼并不太远的刑场,差一点他便赶不及了。太后不惜赶到军营前拦着他,他知道太后是以她的方式为他好,他也知道太后在那军队是调不成了,可是,他还是会二十一年前一样救下子懿,不论成功与否。
安晟深深凝望着坐在槛车里纹丝不动,只低垂双目的子懿,仿佛百姓在议论的不是他一般。
谁都怕多灾多难,谁都怕颠沛流离。百姓们要的很简单,安居乐业,衣食不缺。他们嫉恶如仇,是因为他们害怕,害怕下一个悲剧会发生在自己的身上,也是因为他们善良,为死去的人愤懑不平。
可如今却是有人发出了质疑:“真的是镇北将军纵火宇都吗?”
人们不得不开始思索,事情真的如那些高官说的那样吗?
在一切开始松动的时候,百姓中飞身跃出数十人,他们手持兵刃与负责押送槛车的禁军大打出手。
尧宜铮在手下的掩护下跃上槛车,一刀将铁锁砍断,将子懿扶了出来,又从怀中取出一张纸大声道:“这是柳丞相亲笔书信,火烧宇都的真相就在这里!”说罢用刀将那张纸狠狠地钉在了槛车上。
那些人身手极好,拦下禁军后,尧宜铮架着子懿很快便消失在了涌动着的百姓里。
安晟有些震惊,那些是什么人,子懿为什么会认识这些人?虽然疑惑,但安晟并没有去阻止救子懿的人,而是往槛车那走去。
就在安晟即将触到那页书信时,一个尖锐的声音响了起来:“皇上驾到——!”
方才的一片混乱很快又被赶来的禁军控制住,皇帝的銮驾亲临,百姓们皆跪伏在地行跪礼。
安晟皱了下眉头收回了手,也跪了下来。
第132章
尧宜铮带着子懿在手下舍命的掩护下,迅速躲进了一间靠在京河旁民宅的密室里。
子懿将身上的单衣脱了下来,肩上的那枚骨钉早在天牢里时就被他取了下来。尧宜铮替子懿处理着那个贯穿了肩背的伤口,不由的问道:“公子,你感觉如何?”
子懿除了脸色非常苍白外没有任何异样,他平淡道:“我出来前服了丹蓟。事,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尧宜铮用鲛绡将子懿的右肩和腰腹上的伤口仔细的裹起来后道:“属下让水性好的人在夜黑时悄然潜入京河,在城东闸门下挖了一个能容一人通过的坑洞。”
子懿点点头,河底淤泥松软,久了后淤泥会随着河水的冲刷渐渐填平那个坑洞,不容易被发现。
尧宜铮取出水衣让子懿换上道:“这密室往下走便可以直通京河。公子要不要先休息一下?”
“不必了,再晚些可能水路也走不掉了。”城南火烧过后一片废墟难以落脚,且城廓在修都是士兵。城北本因今日执刑而守卫森严,京河上又时时有官船,看似冷清宇都因皇帝在依然铜墙铁壁,甚至因灾后更严慎。从京河下走是最稳妥的,可他也得快些走,时间久了官兵也会搜到城外去,而且丹蓟的药效不能维持得那么久,他也不能再吃了。
尧宜铮不放心道:“可是这河底水寒,公子你身上带伤……”
“我受得住。”
言简意赅,毫不拖沓,尧宜铮住了嘴,将担忧悉数咽回肚子里去。
子懿与尧宜铮和几个手下一同浅潜入了京河中,中途若遇到船只便闭气深浅,以避免被人发现河内有人。
他们要赶在军队还未完全发现之时出了宇都。
河里的水冰凉刺骨,即便是服了丹蓟也无法很好的控制僵冷的身体,好在尧宜铮一直拉着子懿,中途虽有些许磕绊,但到底还是出了宇都。
为了安全起见,他们一直沿着京河游至城东的树林里,才在稍浅的河滩边上岸。
在一棵带着不易察觉的标志树下,有一个包袱。尧宜铮取来替子懿换了干净的衣服,架着他起来继续前行,林中无大路,马车停在了树林外面。
没多久,尧宜铮估摸着丹蓟的药效该是过了,子懿的重量几乎都压在了他的肩头,他转而将子懿背起道:“公子,你先休息一会。”子懿轻轻点了下头。
天色渐暗,就在他们即将走出树林时,不远处传来了劲踏的马蹄声。
安繁坐在金銮驾里,眼前跪满了刚还慌乱成一片的百姓。他朝李德点了下头,李德赶紧从一众伏地而跪的人隙中小跑到槛车前,取下了那页纸。
安晟眼睛直视着不远处的地面,余光中看到李德将那页纸呈给了安繁。
安繁随意的看了一下后便道:“柳丞相早已随着那场火灾而去了。”接着做出一副痛心的模样道:“丞相生前鞠躬尽瘁,爱戴百姓,朕也很是痛心……可这纸上的字迹并非出自丞相之手,这不过是女干人妄图糊弄众人罢了!”随后他将那纸递给李德,李德便将纸丢进了火炉里。
安晟蹙了下眉。
“平成王。”安繁道。
安晟闻言站起,躬身恭敬道:“臣在。”
“这事由你负责,掘地三尺也务必要将重犯抓回来!”
安晟迟滞了一会,才应道:“是。”
宇都里是禁军,城外包围着士兵,滴水不漏,密不透风。
安晟冷静无比的守在了城外,他相信子懿不会藏身在宇都之内,因为「最危险的地方也是最安全的地方」在他这是没用的。他过去虽与子懿从不亲密,可是他的行事作风想来子懿是知道的。
唯一可行的办法就是离开他的管辖范围。
安晟骑在他高大的战马上,身后是他的部下。他望着半损的宇都,一声不吭,一动不动,周身气压很低。
林飞庞松只能默默的跟在王爷的后头,他们能感觉到王爷的怒气,也知道四公子这么逃走是王爷最不喜的方法。以他们对王爷做法的了解——王爷会想办法救下四公子,将事情查清后还与清白,而不是让四公子顶着罪逃走。
安晟一直骑着马立在城西被火烧得坏损的城墙外,像一座雕像般,只有风偶尔将他的发吹起。
林飞和庞松都不知道王爷望着那被烧得斑驳黑黢的残墙在想什么,城墙上除了正在修补的工匠外没什么特别的东西。
或许看得累了,安晟低下头来,又望着自西贯东的京河,突然厉喝一声“驾!”骑着马疾驰而去。安晟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交代,林飞庞松等人稍稍迟疑了会,但为了王爷的安全也骑马尾随而去。可安晟的是汗血宝马,林飞庞松等人就迟疑了这么一会便看不到王爷的身影了,只有马蹄印子留在了有些潮湿的地面。
安晟沿着京河朝东而去,在树林里,他在河岸边看到一些水迹,并不明显,甚至稍不留心根本就看不到。安晟猜测这里就是上岸点,心中更是笃定,打马一路朝林东奔去。
林子外天色有些晚了,林子内便更暗了,一个白色的身影从一旁的树干后绕了出来,安晟双目一睁急急拉住了缰绳,坐下骏马高高昂身立起才堪堪停在了那个白衣人前。
白衣人低眉敛目,长发湿黏全披散在身后,他眉目清隽,脸色却很惨白。
万般情慨,安晟皱眉只说出了两个字:“懿儿……”
子懿抬起头,回道:“父亲。”
安晟沉思着将心中百味压下,道:“懿儿,那鬮你与林中说的话是不是故意的,你是想告诉为父你是被冤枉的,还是……利用为父?”前一刻承认罪行,后一刻又说出模棱两可的话,是要做什么?
子懿直截了当道:“都有。”
“都有?”
“这样,父亲会疑惑。”
“为何不直接告诉我?”安晟一怔,昨日天牢里子懿曾问过他,是或不是,他会怎么做……“为什么?”
“这样,子懿才不会死。”若是尧宜铮今日劫刑失败,父亲就是最后的屏障,他只有不死,才能为半城百姓,福伯,小宝,小虎,小六……才能做接下来的事。也只有让父亲不明确、疑惑,才能保证父亲既不会为他做越君之事又不会让他死去。
他也不过在赌罢了。
一阵沉默过后,安晟道:“懿儿,跟为父回去,为父会查明事情真相,只要为父在,就不会让你死的。”
子懿道:“子懿不会回去的,这是一个子懿需要的原由,一个契机。”
安晟猛的倒吸了几口冷气,原由,什么需要原由?震惊后反而平静了下来,安晟每个字都说得很仔细很慢:“你可知道,若是如此,我们父子下次再见,就必须兵戎相见了。““子懿知道。”子懿并没有看着安晟,只是望入树林内因入夜而泛起的空茫夜雾里。
安晟难以置信的盯着子懿,半晌说不出话来,他看到子懿缓缓的朝他跪拜稽首,久久不起。
远处传来一声叫喊:“王爷!”安晟回首看去,只见一队人马手持火把朝他奔来,他再回过头时,那跪在地上的人已消失不见。
林飞勒马停在安晟左后方道:“王爷,方才可是有人?”
庞松则紧张道:“王爷独自一人匆忙离去,出了事可怎好?今日宇都可不是有一群贼人吗,还劫了……”林飞瞪着庞松,直将庞松瞪闭了嘴。
安晟怔怔的望着东边,最后有些无力道:“是本王走眼,什么都没有,回去吧。”众人困惑不解,但也无人询问。安晟调转马头,又回头看了一眼子懿跪的地方才骑马离去。
才回到宇都城门处,就见李德在城门口站着。
安晟驻马,李德上前道:“王爷,奴才在此恭候多时了。”
安晟沉声问道:“何事?”
李德恭敬的低头弯腰道:“陛下急召您进宫呢!”
安晟才刚迈入灯火通明的宣明殿内,宫中的侍卫便左右站在了他的身后。安晟视若无睹,朝前走去,向安繁行了君臣之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