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逝皆随风 (下)(2)
子懿明白过来才回道:“子懿习惯了,不累。”
安晟脸色却变了变,仿佛戳到了痛处。子懿以前整日整夜站守在门外时谁曾在乎过他累不累。
“坐过来,上药。”安晟带了点命令的语气省得子懿推辞,又命下人多搬了几个火炉来。
子懿乖顺坐下,解开了衣衫,其实伤好的七七八八了,只余较深的伤好得慢些。
安晟恼火道:“这帮下人,只跟我说徵儿受伤了。”子懿胸腹间的伤痕上还横着一条淤青。
子懿平淡道:“子懿无大碍,并没有伤到内腑。”
屋内陷入沉寂中,安晟愁然心痛噎在胸间。什么时候,懿儿才会跟他抱怨撒娇诉苦?心底悲凉一片,一股遗憾腾起透过身体莫名让安晟生出了悔恨的感觉。
烛台上的火光微弱黯淡却映出一圈轻柔的光晕,火炉里的炙碳殷殷,香坛紫烟袅袅,室内笼罩在一层朦朦胧胧的气氛中,时间静谧得仿佛凝结不止。
“懿儿……”悔恨席卷着全身,安晟手指僵了僵,又将药瓶的药取出细细的为子懿上药。“我不是一个好父亲,然而一切都无法从头再来。”
子懿的黑眸倒映着微微颤动的烛光,脸上毫无波澜,胸膛缓缓的清浅起伏。
“我本想过庇护你,也曾想过放你走。”可最后滋长的仇恨,像一只手,将他拉下万丈深渊。如一条踯躅在心口上的虫子,不停的蚕食着他所剩无几的怜爱。“太多人死去,留下太多悲戚凄怆,万民哭泣,他们跪在王府外质问我为何要留下你。先帝压着我,百姓指责我,我的信念在慢慢崩塌,不知该遵循哪个自己。”
爱恨情仇卷起的飓风,如海啸般汹涌,他迷失在深邃的沧澜中。
安晟的眼前仿佛又出现了那个倾城容颜的红衣女子,璀璨的笑容,婉转的眉目,马上的飒爽英姿,绸缎的墨发在风中飘逸,舞剑时衣袂翩跹如蝶振翅飞舞。
“我所有的情感全赔付在了你娘亲的身上,背叛几乎毁去了我的理智。国仇家恨,心中芒箭不知何指,唯有覆了燕国才能平我心中泱恨,……但我从未想过让你娘死。”
那个曾远在天边又近在眼前的女子,是恨是爱都已是过往他不愿再去探究。一切都已是虚无。
“所以,万一哪一鬮你要恨,就只恨我一人罢。”
残月沉入安晟双鬓中,他凝视着子懿的黑瞳,子懿抬眸,眸如苍邃深穹。
第92章
“夜也深了,就别回福宅了。饿不饿,我让厨房弄些吃的?”
“谢王爷,子懿不饿。”思忖片刻子懿试探性询问:“王爷可是需要子懿守夜?”
安晟替子懿将衣衫穿上,明明只是不想子懿这么累这么晚还回福宅,却被曲解了用意,安晟眼底一片苦涩,只道:“不,你睡这。”安晟拍了拍自己的床榻,示意子懿。
子懿眉头轻蹙又淡开,正要开口被安晟拦下,一贯的命令口气:“躺下!”子懿顺从的躺下,安晟掖了被角才又步回桌案旁,捻了捻烛台上的灯芯,微微调亮了烛光,继续处理着繁多的军务。
错过了许多许多,放弃期望后还能希望什么?
呼啸的狂风带起一阵迷眼的沙尘掠过,视野所及便全是黄沙,什么都看不清。安晟一身戎装骑在他的战马上,手中握着他的云龙画戟,戟上系着的红穗随着风沙飘摇。风沙渐止,视线逐渐清晰了起来,耳边传来了三通鼓,回首望去,身后是一片黑压压的军队,随风招展的旌旗上是他安晟的旗号。
安晟往前举目望去,不远处立着一匹白色骏马,马上的人银甲锦袍玉带,手中握着的天罪银枪泛着坚冷寒光,枪头上的蓝缨妖冶桀骜。风吹得战袍猎猎作响,安晟定睛细看,渐渐平息的风,半扬落的黄沙下,对面一支庞大的军队隐现。
两军对峙,是邵可微?
安晟瞳孔猛地一缩,心脏一紧如有一张密网桎梏着,那面立起的锦旗上赫然一个懿字!
心中充斥着不安和焦灼,风止沙落,视线里那个骑在白马上的人,眉目清俊未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坚毅的脸庞透着些强势,勾着浅笑的唇泛着邪魅,额间那随风飘逸的碎发有些张狂与不羁,背手执枪的马上英姿恣意而狂放,气势逼人。
安晟很快从震惊中稳下心神,微眯的凤目隐怒,握紧了手中的云龙画戟,将那摇摇欲坠的不明情愫抽离,一股愤怒便从腹部升起蔓延至胸腔灼烧着他的心脏。
“驾!”
两人驱马朝双方奔来,兵刃相交,云龙画戟与天罪枪碰撞出激烈的星火,红穗与蓝缨在写意的火花间飞曳。
两军将士紧张观望,竟也看不出谁的胜算更大些。而这两军主帅的交手更是如惊涛狂浪起跌,两匹骏马交缠,战袍翻飞,招式中透露着两人的凛然霸气。
两支百万大军密密麻麻覆盖了这片广阔的荒野上,兵将们铠甲映日,一望无际,宛如出渊腾云的苍龙鳞片。
空中弥漫着硝烟尘土,战鼓阵阵响彻天穹。
两军军阵中的每个人都心潮澎湃,激昂滚烫的意志呼唤他们战斗!
两人兵器交压,互相抵制着僵持不下,安晟几乎和他面对面。对上的那双沉寂如夜毫无波澜的眼瞳安晟终于忍不住怒斥质问道:“为什么!?”安晟郁怒失望情感倏至让他乍然分神,虚晃间他力道有失,手中画戟被压开,而那人手中长·枪如突进的长蛇,枪尖带着锐芒朝他的胸口刺来……
安晟猛然惊醒,额间布满了冷汗,大口的喘息着。初醒的狼狈不消片刻便被安晟敛去,他平成王,夏国三军统帅,片刻的软弱都不可以显露。
原来是梦。
回过神来的安晟才注意到了一旁的子懿,子懿弯腰将从安晟身上滑落的毯子的拾起,又替安晟倒了杯温茶。
安晟捏了捏眉间,啜了口茶,行至窗边,打开了些窗缝,天竟未亮,看样子不过才卯初。从窗外涌入的寒气让他精神一振,回头看了眼正在收毯子的子懿,神态依然温和乖顺,哪有梦中的半分姿态。安晟轻松了口气。
“谢谢。”看子懿有些惊诧安晟笑了笑,将窗掩上,行至子懿面前抬起的手顿了下又理了理子懿的碎发问道:“怎么醒得这么早?”问完又觉得白问,一是让子懿睡他这怕是怎么睡都不安稳吧?二是这孩子一直都是浅眠少眠的。于是只能改口指明说道:“懿儿替父王盖的毯子。”
“饿不饿?”安晟又不厌其烦的问道,他觉得小孩子都该多吃些,虽然子懿已经快要十九了。
“子懿并不饿。”
安晟无奈,果然问也白问,索性便直接唤林中命厨房做些清淡的粥食来。
“王爷再休息会吧。”子懿难得主动开口说话,可安晟事务繁忙哪有心思睡觉?
“懿儿待会用过早膳先回福宅休息吧,今日上朝怕是又得晚上才能出宫了。”
子懿离开王府时天已蒙蒙亮,街边小贩已早早出摊。今年的冬日早暖,本是积雪的道路如今竟半化成糅杂着碎雪渣的冰水。子懿皱了皱眉头驻了脚步,路过的小巷里,在这么寒冷的天气里一个醉汉正躺在这湿寒的地上。
子懿走至那躺在湿漉漉的地面的人身边,蹲下身子,不避那人湿脏了的身子将人扶了起来。那醉汉鬓发凌乱,被雪水浸湿的身子打着抖,浑身狼狈不堪,努力睁开泛着朦胧水雾的醉眼,突然哂笑道:“安子懿,是你啊。”
“张变,你喝醉了。”
“我没醉!”张变甩开子懿扶着他的手,摇晃着站了起来,俨然一副市井酗酒醉汉的模样,打着酒嗝,唇被冻得青紫了还醉步蹒跚的打算自己离去,可没走两步他又跌坐了下来。
子懿看着地上粉色的雪水终是道:“你受伤了。”说罢伸出手想拉张变一把又被张变拍开。张变咕哝着道:“安子懿,我们只有交易没有交情你不用在这里可怜我。”
子懿垂下眼眉,长睫轻轻的颤了颤,“我没资格可怜你。”
“得了吧。”张变直盯着眼底里一片宁谧的子懿,突然哽咽道:“我十岁被带回凌云王府,跟随在凌云王身边,学文习武,面上我们是上下属,私底里他是准我喊他一声父亲的。那时他待我极好,我被瘟疫的噩梦缠身,他会陪着我一起睡安抚我,虽然对我严厉却也不乏疼爱。即便没有血缘,可我真的把他看成父亲一般对待,就算我只是他的一枚棋子。”张变满目苍凉:“还是一颗背叛了他的棋子……”
子懿偏了偏头,看向了别处,“是他打的你。”他明白那种痛。
“他把我赶了出来……”张变的眼里失了色彩,喃喃道:“安子懿,你答应我的,放凌云王一条生路。去祁国迎亲时你说凌云王回都不论是平成王还是皇帝都不会容下他,我这才答应你替你做事。你说要蚀渊,我就去偷了让你的人送去地牢,你胸口埋刃,我给你匕首取出来,你却为了强迫让自己清醒一直留着。安子懿,你为什么能为了平成王对自己这么狠,你为什么还能笑?”
“你喝醉了。”子懿眼中温度骤降,他冷冷的看着张变,面上不喜不怒,趁张变迷糊之际一个刀手将人打晕。
子懿轻呵的白雾时隐时现,他脱下身上的貂绒披风包裹在张变身上,一把将人抱起避开人烟朝城西去了。
尧宜铮看到子懿带着一醉汉出现在望曦阁时颇是惊讶,“公子,这是……”
子懿将张变放在塌上,笑道:“我的水军统领。”
尧宜铮不肯相信的看着一身泥水混着难闻酒味的醉汉:“这……”
“让人照顾好他。”
“是。”尧宜铮唤了几个下人服侍张变,又亲自寻了干爽的衣服给子懿。“柳下智昨日回报,太子的党羽基本剿清了,已没有东山再起的可能了。还有昨日宫中平成王与昭明帝一直在商谈东面战事,听说河面冰化,祁军还派了支巡舰偷偷来察看我军水寨,看来战事在即。”
子懿温润浅笑,无所谓道:“不需要把事情报给我,王爷并不让我出战。”
尧宜铮不明:“那公子的意思是……”
子懿褪去被沾湿的外衫,换上尧宜铮递来的干净衣服,又将那枚白玉小心收好,他上次故意落在浮别阁时本想不可能再完整无缺的回到他手上,可万幸的是再回到他手上时未损分毫,所以子懿倍加珍惜。“上次吩咐柳下智献与皇帝的计谋,他道了吗?”
尧宜铮沉吟道:“说了。可柳下智说昭明帝对这事还有戒心。”
“无事,先让王爷打这仗吧。”子懿坐了下来,闭目调息着,这段时间他只想先养养身子。
第93章
醉欢楼的老鸨一看到张变就谄笑着扭着腰身上前,身上是浓重的胭脂味,可惜风华衰败一笑起来眼尾会堆起皱纹。“哟,张爷,好久没来了。”
张变一改往时风流模样,心情沉重的不愿与这老鸨废话,旁边附上来的莺莺燕燕他也没心思搂一楼调戏调戏。张变牵了牵嘴角皮笑肉不笑的说道:“啊,王妈妈,替我叫芙蓉兰香两位姐姐。”
唉,他怎么会对安子懿说了那些话,酒后吐真言?张变愁眉苦脸的喝着淡酒,一手捂着双眼对自己一阵无语。不会被杀人灭口吧?张变只想找个坑把自己埋了,丢脸丢到家。
好笑自己脑海闪过的这个想法,自顾摇摇头,打算放空自己的脑子不去理会纷扰。除了酒醉,他从来不会那般模样。张变身子朝椅背往后一仰随着芙蓉兰香一并轻哼着曲子,一副二世祖的模样。
张变卒然看向窗外,喝道:“谁?”
这么一呼芙蓉兰香都停下手中的弹奏,齐齐朝窗外看去。李斯瞿啐了口翻窗入内,行至桌案旁自己给自己倒了杯酒,喝尽后才道:“我道是谁将芙蓉兰香点走,原来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