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逝皆随风 (下)(21)
“你该为我母亲陪葬!”
安子羣用尽身体的力量将子懿向下拉扯,子懿整个人因为突如其来的力道摔出勾栏外。电光石火间子懿的另一只手忍着与粗砺崖壁的摩擦,终于摸索着抓住了一块微微突出的石块上,才堪堪停了下来。两人悬在了半空。
子懿抬头望了望,还好离崖顶不算太远,又看了看不远处有根藤蔓,跃过去便能抓到,但应该不能用。可以先寻另一个着力点让安子羣抓着,这样应该可以再攀上去。
“是你让父王误会我的。”即使下一刻就会粉身碎骨,安子羣还是几乎肯定的说道。在北境时他想了许久,天牢上刑,蚀渊加身,不仅太子被废了,凌云王栽,他被驱北境,更是让那人最后握住了近半的兵权,最后受益的是谁已经一目了然了。
子懿思忖着平静道:“世子去北境能安全些。当时若不走,也会被人利用。”尉城瞭塔上射出的那支弩箭,他便知道安子羣想要他死。他并不在意,只是那会哪有功夫应付安子羣。安子羣对他有敌意,早晚会被利用而自己害了自己,倒不如遣走。
“所以我是该感激你吗?”
在子懿眼里,命还在便什么都可以捱过去。可是安子羣与子懿不一样,他没有经历过过多的挫折痛苦,此刻失去最亲的亲人就仿佛失去了一切,让他愤恨得早已失去了理智。
子懿看到安子羣那决绝的眼神感到不妙,可是他不能也不该放手,无论是什么原因。
“安子懿,我和我娘这一辈子都活在你和你娘的阴影里……”
崖下寒风呼啸。
安子羣突然面目狰狞呵道:“今天我就是要死在这里,也要与你同归于尽!”
一阵尖锐的刺痛传来,子懿一声轻吟低头看去,安子羣手中握着匕首,匕身全部没入了他的腹部。
安子羣将匕首猛地拔出,抬头看着安子懿因疼痛瞬间苍白的脸,毫不在意子懿因疼痛失力的瞬间又下滑了几尺距离,满意的咬牙切齿道:“安子懿,我不需要你的怜悯!”
说着挣脱了安子懿的手飞身扑到不远处那根藤蔓上。
“别!”
安子羣稳稳的抓住了藤蔓,嘲笑道:“别什么?我就在这看着你为我母亲陪葬。血不用流尽你便会失了力气,你还能撑多久?”
子懿抬起手,“抓住我。”
仿佛听到世间最好笑的笑话,安子羣笑得不能自己,用脚蹬了下崖壁抓着藤蔓晃到子懿面前,用匕首划伤了子懿的手心又用力煽开,“抓住你?是想要我救你吗?现在你可以去为我的母亲陪葬了!”
话才说完,那根枯萎的藤蔓因整个冬日的冰冻加上方才的晃荡倏地断裂。
安子羣震惊着向崖底坠去。
第116章
世上哪里能找到所谓的绝对。
安子羣突然想起,他十一岁时,第一次看到那个不过才七岁的瘦小的人,因长时间不见阳光而显得病态的苍白,眼里有怯懦,害怕,不合身的短小旧衣衫下,是还带着血痕瑟瑟发抖的身子。
他亲眼见过父王对那人的苛责,一件小事都可以让父王暴跳如雷,鞭笞杖脊,有哪次不是新伤叠旧伤。
一切都被剥夺得干净,他看那人寻死,却被父王生生压了下来。死都不被允许,连死都没有资格,他想,这就是母亲常说的那个夺了父王所有爱的女人的儿子?
他嗤笑,真是可怜,随便一大户人家的狗都过得比他好吧?
他还有什么可恨可讨厌的?跟一个冠着夏国罪人的过不去,会掉了他世子的身份。
反正这辈子父王都不会再正眼看这人一眼。
他见证那双眼眸从希望经历绝望,从害怕到麻木,从有感情到看不透的黑。他想,若哪天这个所谓的“弟弟”死了,他或许会大发慈悲的让人用席子卷了随便寻个地方埋了。
毕竟也算是同一血脉。
毕竟那个人活得也挺苦的了。
世事变改,有什么是绝对的呢?他从来都没想过那个在王府里见了他们就得下跪的人,有一天会站起来。
是他太天真了太笃定了,还是那人心机太重城府太深?
眨眼间这个人便成了名震四海的镇北将军。东征西讨的三年间所取得丰功伟绩足以低过那些罪孽。
虽然皇伯伯对他功高不赏,但父王却分了兵权与那人。这分出去的将近一半军权,让他心中满是惊恐和危机。
他看父王从北燕回来生的那场重病,看父王执着的寻人,看父王为了那人与安漫交易,为了那人与皇伯伯要一个身份,为了那人施压皇帝废黜太子,贬庶安漫,驱他北境,为了那人甘愿分出兵权,为了那人能入大夏宗普而日日CAO心着……
安子羣真想大笑,从小到大他到底拥有了什么得到了什么!
那些娘亲倾诉被父王冷落痛苦的日夜,让他担心……担心有一天父王就像母亲说的那样,冷落他,不爱他。他怕哪一日他被赶出王府落魄街头,那些过去对他趋炎附势的人会嘲笑他。
一股不安紧紧的揪着他的心,如毒蛇缠行,他对未知,不确定的恐惧而感到害怕。
不过,没关系,万一他失去一切,他也还有母亲……
可是,母亲也离他而去了……他因莫名的害怕而疯狂,他脑海里除了想那人死之外,他不知道到底还能做什么,该做什么!
可是命悬一线的此刻他却并不想死。娘亲要他好好活着,还总念叨着给她生个孙子……
安子羣伸出的手触碰到了子懿冰凉的指尖。
接着他感觉到了那只满是鲜血的手抓住了他。
他知道他是故意用匕首划伤安子懿的手的,无非是想那人多受些伤多受些痛,否则心中的愤痛无处发泄。方才若距离够,他说不定还会再捅上一刀,只可惜藤蔓断裂,他慌张中匕首也已经掉落万丈悬崖之下了。
求生的本能让安子羣双手并用的极力抓住子懿的手,子懿也尽力握住安子羣。
血液从子懿手上的伤口里缓缓流出,顺着安子羣的手滑入臂中。手心因稠血湿滑,安子羣惊恐,他不想死可却怎么也抓不牢那只手。
谁也阻止不了安子羣的身子一分分的下滑,即便有多不愿意。
“不……”安子羣目光呆滞,眼里透着恐惧与不甘,最后只怔怔的望着安子懿,张着嘴仿佛发出无声的痛苦嚎叫,身子终是如秋叶缓缓飘落崖下。
子懿呼吸一顿,最后的那一丝牵连被粘滑的血冲开,手下突然失去的力道让子懿悬空的身子微微晃着。子懿轻喘着闭上双目,还淌着血的指尖微微颤抖,手僵硬了片刻后捂上了腹部血流不止的伤口。
“羣儿!?”一个声音在上方乍响,子懿猛得抬起头,只看到安晟震恐惊骇的站在崖边,望着坠落崖下的身影,抓着石勾栏的手青筋暴突。
子懿悲苦的笑了笑,声音低沉而空洞:“王爷。”
漫长难熬的沉寂,回应子懿的只有崖底上吹着的风声。
莫名的痛楚突然袭来,子懿知道他的那些旧疾因新伤又再犯了。胸腔里的剧痛翻涌着,伴着腹部绞痛和失血的寒意,他努力强压下去却没有任何作用。
喉间的铁锈味拦也拦不住,血从唇角蜿蜒而下滴落在玄色的衣襟上。子懿仰着头,极其苍白的脸上露出了晦暗不明的微笑,克制着凌乱的呼吸,低声轻唤了声因安子羣坠崖而陷入怔愣的安晟:“王爷……”
安晟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定定的看着看到崖壁上悬着的子懿几乎是吼出道:“懿儿!”再来不及去悲伤立即翻出勾栏外,寻着立足点身子向下探去朝子懿伸出了手。
子懿深吸一口气,意识到自己的声音在发抖:“王爷危险……”
“懿儿,快抓住父王的手。”
可子懿不知是痛得意识不清还是失血失了力气,扣着崖上突石的手渐渐无力的松开。安晟想也未想便扑身跳了下去抓住子懿的手腕,右手紧紧扣在子懿方才抓着的那块突石上。
“懿儿,父王不会放手的。”
子懿似乎半无意识,眼无神的微睁着没有焦距,手也没有抓着安晟,只是无力的垂着。安晟的左手曾被火烧火也断过,独臂带着一个人久了必定支撑不住,他又重复一遍说道:“懿儿,父王不会放手的。”话中甚至带了鼓励。
闻言子懿努力聚集涣散的眼神,认真的看着安晟,脸上是一片苍凉迷茫和困惑不解。
是困惑他为什么会抓着他不放开吗?,是不解他为什么没有责问吗?安晟心口钝痛,坚定无比道:“懿儿,抓住父王的手。只要懿儿解释,父王就信你。”
安晟的话让子懿始料未及,一阵震颤传遍全身。
子懿垂下头去,崖下的风吹来,散漫的黑发缭乱,玄色衣袂不停的翻飞着。再抬起头,那双黑眸清明澄澈,纯粹得没有一丝杂质。
身边的一切仿佛都消失了,时间就如凝结般静止了。
他也不过是个凡人,他不想坚强,却被迫坚强。他不是不痛,只是言痛无人怜惜罢了。他一步,一步,不计后果走向不归路,不说对错,只是朝着自己想要去的方向坚持着。
不论面对多少痛苦伤害,面对多少意外,无论刀山火海,他都能淡然一笑,因为他知道,所有的这一切终会与他一起同归尘土。
待他成为一抹灰烬时,他便再无负任何人。
可一切终是逃不过……
逃不过他疲惫无力的时候想要有一个温暖的关怀,逃不过他迷茫无助的时候想要有一个坚定的依靠。
他内心深处有了希望,让他变得软弱,让他开始期待。明知不该如此,却还是止不住,即使要承受更深更重的痛,只要有希望,他便可一往无前挺身甘受万刃穿心,便可有勇气纵身深渊不再回望。
被抓着的手也奋力抓住了安晟,子懿微微的笑了,声音竟带着些祈求道:“子懿没有……子懿尽力了……所以,父亲,握住懿儿的手。”
“不要放开……”
明明是笑,可眼角那滴晶莹的泪滴仿佛带着这一生的委屈,痛苦,绝望。
仿佛是那道奋力冲破云霄的光。
犹如经历痛苦破茧成蝶的那一刻,那些痛彻心扉的过去,终随着新生的绚烂而远去。
犹如凤凰涅槃,在痛苦的烈火中淬炼,重生,终可展开丰满的羽翼,翱翔长空。
安晟心如震翅律动着,泪灼烧着他的眼眶,他更紧的握住了子懿的手。
握紧他所亏欠的这个儿子。
这一次,他宁愿与子懿一起死也不会放手了。
绝不放手。
身世浮梗少儿郎,傲骨剑胆承温良;
孝亲善旻柔肠度,丹缨书却寒梅香;
关河未宁融雪冷,沉星影罩日月光;
腹内奔雷丘壑隐,胸中甲钺奇谋藏;
击鼓踏江斩云浪,不语玄铁百炼钢;
铁马金戈家国策,楚汉遗风罗刹场;
平陈与宋萧瑟尽,秋高好去山水长。
第117章
那滴泪砸在安晟的心口上,一股炙热从内心深处夺路而出,灼穿了他的身体。
……
王爷实在太着急了,马车还未停稳便已跃下马车逮了个僧人盘问后匆匆赶去后院的断崖。冷究很少能看到王爷这么失态,战场上,庙堂上,再大的事,王爷也是一脸沉着的威严。
他的职责是随身保护王爷,所以冷究也没有废那闲功夫管马车,马车稍停稳便也追随着安晟去了。
只是才错开这么片刻,王爷便与四公子悬身崖外岌岌可危了。冷究赶紧找了根绳子,来到石勾栏旁:“王爷!”
安晟择重道:“你想法子先接懿儿上去,他身上有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