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逝皆随风 (下)(5)
“看……来你不打算让朕当个明白鬼……”
冰凉的锐痛让苏合浑身一颤,子懿又上前一步,把手中的利刃插得更深,他用另一只手揽住对方垂死的身体,唇贴近苏合的耳朵,姿势竟像是亲密无间的人。子懿轻声耳语道:“这是你的报应。”。
子懿松开手,苏合的身体便无力瘫软在地,那个一身龙袍的帝王眦目欲裂竟是死不瞑目。子懿静静站在在台阶上却仿佛是昂首屹立在天地之间,他腰背挺直,英姿绰然,手中垂下的剑被鲜血黯淡。
张变倚靠在殿内朱漆巨柱上,柱上雕刻着一条回旋盘绕,栩栩如生的金龙。张变抬头看了看金龙,这种象征帝王的神物,如今看来分外无用可笑,它到底能象征什么又能佑谁?
张变低低叹息:“一定要什么都扛着你才觉得是活着吗?”
子懿笑意清浅,张变却觉得苍凉凄然,行至殿中,“白驹疆场任驰骋,少年意气自纵横。挺枪掣剑豪气振,赍志长怀天下心。”
子懿漆黑的双眸中映着漫天风雪,娘亲的呢喃仿佛还在耳边——你所在意的,是别人不在意的,你所痛苦的,是别人不在乎的,你所看重的,是别人不稀罕的。
失去本性会失去很多,可是若没有舍弃的觉悟,你便不该胸怀天下。
子懿弃剑于地,转身越过张变大步离去,铠甲铿锵,战袍飞扬。
第96章
“父王您说说,除了没有征战没有公务,您哪有这个闲时带我出来打猎啊?”安子徵骑在马上,手上还拎着刚刚的胜利品——几只野兔,一副深宫哀怨不得宠的女子模样。
安晟与安子徵并辔骑行,闻言一巴掌拍在安子徵后脑勺上,斥道:“父王亏待你了?”
“父王,别老打我头啊,正面敲额头背面扇脑勺,会整傻的。”安子徵一脸无赖。
安晟笑道:“兄弟几人就你最没出息,不敲开你的脑袋怎么启蒙?”
安子徵赶紧将手中的死兔丢给马后随行的侍从,一脸讨好的黏上安晟,撒娇道:“可不是,那父王你还不让大哥回来,王府除了我跟娘可冷清了。”
本还是晴空万里转瞬便乌云密布了。
安晟沉声道:“羣儿性子乖戾不仁,不懂兄弟情宜,放他到北境吃点苦磨去点戾气再说。”
安子徵秉着不识时务不到黄河心不死继续道:“父王,你以前可是总夸大哥明大义识大体啊!”怎么这会的评价如此背道。安子徵还想说什么,看到父王的脸色有些黑乍现不悦,到底也没敢再提。
这段日子安晟真的是难得的闲暇,东面战况每日都有人快马汇报与他,他心底竟是没有一丝担心,说不出是战事屡胜还是潜意识认可子懿的才能。
每日便是上朝,下朝后便与安子徵在演武场练练武。虽说左手因当年的火刑没有那么有力灵敏,但应付安子徵还是绰绰有余的。
两父子练得一身汗,将手中的武器丢给随行的侍卫,在场边随意的坐了下来。接过下人递来的巾帕将额际的汗拭去,又饮了茶水,正准备去换身衣服,安子徵缠着安晟笑嘻嘻说道:“父王,累不累,徵儿给您捏捏。”说完直接就动手替安晟捶背。
“无事献殷勤,非女干即盗。”
安子徵耷拉下脑袋,撅着嘴嘟囔道:“徵儿就是想父王多陪陪,再说我这献的不是殷勤是孝顺。”
安晟笑道:“你献个小孝都这么得意。”
“是是,徵儿没出息只能做做孝身这种小孝了。”
安晟本是闭目享受着安子徵令人舒服的力道,这话引得安晟不知想到了什么,便又转了话向:“父王这几个月陪你还不多?”就差没跟你上房揭瓦了。
“其实,徵儿看父王能休息休息真的很开心,父王你这几个月可没再头疼过了!”
安晟心中一顿,按住了安子徵捶在肩上的手。安子徵疑惑:“父王?”
“没事,父王不累,你先下去洗个澡换身衣衫陪陪你娘去。”
安子徵挠了挠后脑勺,还是听话的出了演武场。
初夏的阳还不是太热,演武场旁的那棵老榕树依然盘根交错的立着,树下斑驳一片,一如去年初秋子懿与他说去梁国借粮时一模一样。
那会他还想着让子懿中秋时回来,可过了大半年安晟才发现,他们似乎聚少离多,竟也是从未一起过过个节,总是有事能将他们错开。而过去,子懿虽然时时随候着,又什么时候能踏进屋子一步?更不用说在一起过个年过个端阳过个中秋了。
那孩子心里定是很难受的吧?
安晟为自己的想法自嘲的笑了笑,怎能不难受?没有疼惜,没有怜爱,就连普通人家的孩子怕是都过得比子懿好吧?自己的父亲近在咫尺却只能远远看着,哪怕离得近一些都只有跪着接受无由的苛责。
安晟将上涌的悔恨,愧疚和心酸压了下去,缓慢的长叹了口气,似乎是将郁结心中的百感吐去,这才起身让冷究备上马车去福宅。
这安晟来得多了,孩子们明显一点都不怕那个一脸威严的王爷了,反而缠着安晟要这要那,任福伯如何呵斥都无用。其实小孩子很容易满足,要的无非就是糖果玩具,也不是个什么事。安晟每次来,路上总让冷究去买,冷究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贴身侍卫还是贴身下人,最重要的是王爷要求他进福宅一定要笑!他尝试过好几次,福宅里的孩子们说他笑得阴森森的十分可怖,最终他还是站在福宅外静静的看守马车与马为伴。
要说安晟能纡尊降贵来陪这群遗孤,多少也是子懿的原因,有一种情感叫爱屋及乌,可能安晟只是想感受子懿的生活,也或许是想要去了解子懿。
庭院里的白玉兰又开了,孩子们又像去年那般在耳房的门口摆玉兰花。安晟挑了挑眉,孩子们信奉的也很简单——花谢了,他们的懿哥哥就会回来。
安晟步入耳房,耳房里的摆设还是如从前般简洁。安晟坐在床上,那被子依然是块薄得不像样的旧被子,床板上的颜色有些暗,安晟知道那是血浸染久了的颜色。抬头扫视一圈这间逼仄狭小又背阳的阴暗耳房,只有子懿不在,他才有勇气来看来感受,可每次都让他万分难过。
福伯在门外瞧见,也忍不住出声道:“王爷,四公子也有慢慢接受,如今多少是住在了南厢。”
安晟笑着摆摆手,他的脑海里定格在那雨中静静倚廊而坐,编织手中草叶的那个恬淡少年的身上。
东征全胜,一时间举国上下鼓舞欢欣,热闹沸腾。这意味着夏国更强大,疆土更广阔,这样的消息怎能不振奋人心!
胜利之师凯旋归朝。
宇都城阙上,安晟能看到远处随路蜿蜒而行的大军激起的尘雾。不得不说这是他第一次登高看大军归朝,很多时候,他不是在归朝的大军中就是归朝的军队没有值得他观望的。夏国论功绩,谁有他平成王高?
与祁国大半年的战争就这么告落了,皇宫里早已忙着庆功宴席了。皇宫许久没有举办过宴会了,一来是战事吃紧费钱饷,皇家能俭则俭,二是近年来国与国之间局势紧张,也没那心思办宴。
安晟松了面色忽的一笑却不带笑意,不过现在这个情况确实值得庆祝一番。
筵席上觥筹交错,所有将领百官都参加了这盛大的庆功宴,唯有东征主帅未在。众人观帝色并无异样便知这主帅是皇帝有意不让出席,这么一算大致猜想到这主帅本是平成王四子,生来便是戴罪之身,破例直任镇北将军已是莫大荣恩了,陛下这是不打算对他有所加赏。所有参与征祁的功臣无不是加官进爵拜将封侯,其中张变冠以东征最大的功臣,封了胜留侯,赏东面旧祁临海四郡十五县。
安晟出宫回府后,并不意外的在睿思院内看到了跪着的子懿。林中正想上前说些什么被安晟制止了,安晟长叹了口气,将子懿手中举着的鞭子接了去,转手丢在地上,“进屋来。”说罢安晟便率先进了主屋。
子懿动了动麻木的膝盖,起身随着安晟进了主屋。
安晟坐在桌案前,子懿朝着安晟再次跪下,虽是夏季,这膝盖上的髌骨依然因长跪而刺痛,却也在忍受的范围内。
安晟不悦的站起身来,“褪衣。”
怎么就忘了上刑褪衣的规矩,可鞭子不还在院子里的地上吗?子懿忍着有些眩晕的脑袋,解开衣襟,将上衣褪去。
安晟脸色沉了沉,食指有节奏的敲击着桌面,这个时候感觉说再多的话都无用。“你可知道打破平衡的后果?”
子懿听不出王爷的语气里有任何情绪,琢磨着轻轻的点了头:“子懿知道。”本是五国并立相互制衡,虽有时常有小规模战争可是就好比小打小闹不足以为论,如今夏国不仅覆了北燕灭了东祁,可谓是面对西边两国再无后顾之忧的独大,古来哪个帝王不想成千秋霸业,夏国迟早会出兵西梁吴两国。
“你知道战争会带来什么吗?”
子懿望着三步外的地面,长睫轻轻颤了颤,“鲜血,战火,骸骨和焦土。”子懿抬眸,双眸因坚毅而黑亮,声音因坚定而清晰:“唯有以战止战方能以绝后患。”否则谁能保证十年后,五十年后,百年后没有战争?他不过是提前摆上来罢了,这也是他所祈愿的。
安晟霍然站起,以战止战?他虽战功赫赫,但实际上他更主张和平共处!安晟微怒中夹着沮丧,他又何尝不是不知道子懿的想法,只是千言堵在喉间不知该如何表诉,半晌的沉默,安晟平静下来未再说些什么,起身绕过桌案,行至子懿面前蹲下替子懿将衣衫穿上,灼人的温度便透过单薄的衣衫传到安晟的手中。
“懿儿,你在发烧。”
本想王爷会因为祁国的事和他与王爷意志悖逆的话而发怒,却不想王爷竟未置一词。“子懿无事,过几日便会自己好。”说是无事,可是将近半年的征战劳累,又加之生病,子懿觉得四肢有些无力,竟不自觉微微靠在了安晟的手臂上。
灼热的温度穿透了子懿的意识,一大早便跪在睿思院中,体力也随着勉力支撑身体不倒而流失。王爷并未责难让他松懈了神经,这么一靠竟觉得倦意袭来难以抵挡。
子懿半阖着眼帘,突然抓着安晟的左手,从小臂上延伸出来的手背上有浅淡不易察觉的火烧过的痕迹。子懿轻轻低语道:“王爷,子懿会保护您的……”
第97章
安晟让子懿躺在了榻上,命下人打来温水顺道将曾大夫请来。
安晟试了试铜盆里的水温,绞了巾帕,解开子懿的衣襟,“擦下身子便不会那么难受了,待会大夫就到。”
子懿不禁局促起来,若说从前王爷替他上药,他强迫自己接受是因为背部的伤确实没办法自己上药,是被迫的无奈之举,那么如今王爷替他擦拭身子简直可以和伺候同等。这样让王爷服侍,他怎么接受得了?子懿用手肘支起半个身子,有些抗拒道:“王爷不必麻烦……”
安晟并不理会子懿,扶着子懿躺回去,将润湿的巾帕打开对折,解开子懿本就未穿好的衣襟,轻轻擦拭着那副明明正是风华正茂却又斑驳不堪的身体。
还好没有受伤。安晟冷峻的脸,凌厉的眉梢一并柔和了下来。
这大半年安晟虽好似不在意,但心一直系在东面战局中。他不担心胜负,却担心子懿,子懿的性子太拼。幸好也未见添伤,心中的大石也算落下。
子懿胸口的那条伤痕因是半年前的,还十分鲜明,安晟顺着擦过,心依然为当时的惊险而微微悸动着连带着手都有些颤抖。
安晟从没替谁做过这种事,现在却格外仔细的擦拭着,两眼只看着那些篆刻着过往的痕迹,面色平静。就如木已成舟,没法抹灭的就该面对。
子懿从来不曾违背过安晟,此刻也尽量让自己放松的躺着不去想任何事。可明明放空了心绪,却依然抵不住那股暖流淌进心间。感受这种东西果然不是能控制的。
安晟边擦拭着边试着子懿额间的温度,“懿儿,好些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