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逝皆随风 (下)(29)
太后用小铲子为菜地松土,突然问道:“安晟啊,母后在这种一块菜地是为什么?”
“谨记百姓根本,不奢不骄。”
“这世间贪嗔痴恨爱恶欲,谁都断不掉那七情六欲。安晟,你得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该舍的必不能留,莫贪莫痴……”
安晟不语。
太后站起身来,将沾了泥土的铲子丢入一旁的木桶中,手背抵嘴轻咳了几声,“母后知道有些话你不爱听,但是古来都是忠言逆耳。安晟你莫也怪母后冷血,那孙儿乖巧懂事,文武功绩安氏孙辈无人能及,我也喜欢得紧,可是天家事,何时讲过情?母后只想好好保住夏国,不辜负先帝的遗托。”
安晟思忖片刻后才道:“儿臣明白。”
太后欣慰的笑了笑,拉着安晟的手道:“我这老太婆的身子也是一天不如一天了,晟儿啊,留下陪母后用晚膳吧。”
安晟知道最近太后身子越来越不利索,也时常病卧榻上,他总是公务繁忙而无暇来看望自己的母后,心中也多是惭愧。都说百行孝为先,安晟实在无法拒绝。
昏暗的天牢过道中再次响起了脚步声,这脚步声与之前的都不一样,稳健的声音伴着铁甲铿锵声能听出是军人的。
一个嘲弄的声音响起:“不想镇北将军过得如此舒坦。”
子懿抬首望去,曾青站在牢房外道:“人过得太舒坦可不好,容易惹人妒。”
子懿轻笑起身,眼中却无笑意只有凛冽寒光,道:“曾将军是妒子懿此时的处境?不如下次曾将军也来试一试。”
曾青没想到子懿会反唇相讥,面子有些挂不住,本是有些怒火但转瞬便压了下去,冷笑道:“你也不过只能呈口舌之快罢了,本将军不与你计较。来人,把他押到刑室内,是时候该审审了。希望一会镇北将军还能如此淡然。”
子懿被推押进刑室内,刑室内布置了许多烛火,将不大的阴森刑室映照得清晰明亮,并且还点了香薰,将刑室内的腥味掩了去。刑室中摆放了一张榻椅,上头铺着绣了金龙的黄缎椅披和垫褥,榻椅后立着四个身着禁军铠甲的统领,而安繁就坐在榻椅上把玩手中的玉指环。
“跪下!”曾青喝道,加大手中的力道将子懿按跪在地。子懿膝盖重重的磕在寒凉坚硬的石地上,还未能缓解膝盖的疼痛便听到安繁幽幽开口道:“朕听闻平成王施压天牢,无人敢提审镇北将军,朕便只能亲自前来了。”末了皱了眉头补道:“真不知道这天下不知是平成王的还是朕的。”显然是非常不满掌管天牢和办案官员的做法。
“自是陛下的。”子懿毫无波澜道。
安繁一副不以为然,踩着脚榻踱步行至子懿跟前,“知道那些办事不利的人都怎么样了吗?”
子懿垂头不语,安繁不恼平淡的语气却透着寒霜道:“朕诛了他们九族。”子懿身子微微一颤,额前的碎发遮去他的表情。
安繁蹲下身子,捏起子懿的下颚逼迫他抬起头,盯着那双垂下却黯沉如夜海的眸子道:“觉得朕暴戾?朕要让他们这是朕的天下,谁的命令才是最该遵循的。平成王当年入狱,贵为皇子的他也是被刑讯了半条命,先帝规定入狱了就是天王贵胄也得审,就连八年前朕的太子也得受刑提审,像你这般如此厚待的当真是从无先例。所以安子懿你也是了不得了,偏颇至此可见安晟当年爱邵可微爱得有多浓烈,只可惜不过是段孽缘,而你也不过是顶罪的一枚子罢了。”
子懿抬眸从容对上安繁的目光,安繁目光骤冷,他是帝王,自是不喜这种仿佛能洞察人心的眼神,更何况他说出这番话却看不到子懿有任何波动。他狠狠甩开手,回身又坐回榻上,冷声质问道:“朕问你,是不是你调动七杀营的兵卒火烧宇都?”
“陛下不是最明白是谁吗?”子懿跪在地上反问着,可却能感觉身后的曾青十分微小的移了一步。
刑室里一片寂静,对于子懿的反问安繁显然不悦,他不耐道:“刑罚也未必需要见血,不见血的一样能让人痛不欲生。安子懿你要知道,朕只要想,就能让你莫名猝死在这里。”
子懿漆绘长眉微蹙,他静静望着地面,他不知道他走的这条路是对或错,亦不知结局会如何。置身这无尽又无常的权利漩涡中,怎会无杀伐抢夺和误会猜忌?踏进来时他便明白,所以他从不曾想过要去依靠谁。
第126章
安晟陪太后用完了晚膳后,太后拉着安晟说了些话。虽已初春,可这皇宫里梅苑的梅花还未凋谢,太后便让安晟陪着去赏梅散步。安晟心中隐觉奇怪,太后向来甚少留他太久,总说应以国事公事为重。安晟目光沉了沉,莫名腾起一股不安让他赏梅也心不在焉。
今年寒春,雪不仅未化反而还有再下的趋势。梅苑的梅花虽然应节落了部分,但剩下的在寒苦的春风里依然绽放着,一朵朵红梅在凌寒中开得甚是精神秀气,每一朵都艳而不妖,充满了坚强勇毅,园内浮动着清幽淡雅的暗香,让人神朗气清。
太后握着手炉将手拢在袖中,似乎是园梅香沁人心肺,也没怎么咳了。“晟儿,王妃和子羣的事,你如何处理?”
“儿臣派去崖底的人已寻到他们的尸首,幸得天寒,尸身未腐。儿臣会安排人将他们厚葬。”
太后抬了抬眉,眼却只望着脚下的雪:“晟儿只这么处理?”
安晟肯定道:“是。儿臣知道母后觉得儿臣偏颇太过,只是母后不知道梅氏是如何恶毒对待子懿的,也不知子羣是如何处心积虑想要害子懿的。所以母后只觉得儿臣淡薄无情,却不知其中缘故。”
太后闻言竟有些不信,低声喃喃:“真没看出来……”
“所以母后,儿臣如此已是仁至义尽。”
“即便如此,那孩子是个罪子,先帝的意思也是让他受苦受难,以血赎罪。王妃苛责了那孩子,晟儿,你呢,你难道没有苛责那孩子?”
安晟心一抽,眼神不自觉的撇开。是的,过去他何尝不是对懿儿极尽苛责,他后知后觉,可这几年来他能做的能弥补的实在太少,无论怎么做,如何做,都消弭不去十八年岁月的隔阂。他怎会不明白,能用什么去弥补?他比谁都清楚,错过的永远错过。他唯一能想的是给子懿一个安宁的生活,偏偏子懿却要踏入这个波涛暗涌的权势里。
“他是一个好儿子。”
太后不是不怜悯这个孙子,只是再怎么怜悯也没有什么能与大夏江山比的。太后瞥见安晟神情不定,淡淡开口道:“晟儿是不是有事?”
安晟低头,那股不安如同无法制止的猛兽在心里不停蹿动。“母后,儿臣想起军中还有事未处理可否行告……”
太后喝住安晟道:“晟儿!”
安晟剑眉一蹙,那股不安更盛更明确,他抬头与太后对视,终是问道:“太后到底是为何要拖着儿臣。”
也不知是何时昏厥过去的,再次被唤醒的时候子懿已经明显感觉得到痛源并不只是来自体内的了,周遭的寒冷像生了意识一般只往骨髓里钻。眼前的黑暗渐渐散去,可能看到的还是有些模糊,只听到那狱卒的声音卑下的朝着一坐在榻椅上的人说道:“陛下,看样子是醒了。”
子懿喘息着勉力支起身子,身上衣衫尽已湿透,寒凉入肺透骨,人也狼狈不堪的跪伏在地,心间寒痛阵阵伴着腹部一阵阵痉挛的抽痛让他几乎失力。
“若是镇北将军再不交代,我们就可以见见血了。”曾青立在一边冷冷的开口。
子懿勾唇轻笑,喉间隐有血气涌上,苍白的脸色衬得眉目如画更显俊秀,他的脸上看不到一丝痛苦,反而带着嘲讽。
曾青更是不满,朝安繁请求道:“陛下,镇北将军何许人也,东征西讨,攻城拔寨,独自一人进入沙漠寻找平成王,这些哪是一个普通人能做到的,想必这意志也是难以摧殄的,臣恳请陛下,上鞭刑。”
安繁略微思索了一下,开口道:“安子懿你还不打算承认吗?”
子懿突然咳了起来,胸腔翻涌的气血再也压不住,涌上喉间,溢出唇外。子懿的呼吸变得凝滞而缓慢,他抬眸望向安繁,明明是黯淡无光的眸子却意外的含着清冷。
安繁一怔随后又镇定自若道:“浸冰水都能一声不吭,看样子什么都奈何不了镇北将军啊。”说罢朝曾青摆手示意,曾青早就按耐不住了,从水桶里抽出根被盐水浸泡的黑黢绞丝的软鞭,走到子懿面前。鞭尾垂在地面,盐水夹着盐粒顺着鞭身滑落,在地上汇成一小滩水渍,让人心生惧怕。
曾青握着鞭把的手紧了又紧,手背的青筋突起。他曾氏一千两百余人的大望族,如今只剩不过十数人,这血海深仇他本想杀尽燕国皇族,用他们的血来祭奠那曾氏一千亡魂,只可惜平成王当时未准。如今这个机会他怎么会放弃,他是个武将不是执刑官,蛮力下失手打死一个嫌疑重犯也不为过。
曾青眼神里翻搅着憎恨,他俯视着依然跪伏在地的子懿,子懿深垂着头,湿发帖着脸颊和脖子,曾青紧紧的盯着湿发下露出的颈脉,握着鞭子的手因激动而有些颤抖。
曾青抬起手中的鞭子,下手狠狠的抽打在子懿的背脊上,只是这么一下便能听到布料撕裂开来的声音和鞭子重击在身上的闷响声,渗血的鞭痕斜着贯穿整个背脊。这一鞭如游蛇带着锐痛直钻心房,子懿痛哼了一声,身子随着鞭落一颤又挺身稳住。
曾青咬牙切齿,他已经不愿再做样子了,他甚至觉得安子懿再不死他便无法报仇了,再一次举鞭便是朝子懿的颈脉直接挥去!
看曾青的动作安繁瞳孔微紧却也没有出声制止,甚至不眨眼的看着,等待着这一幕,他甚至能想象到安晟会如何痛苦。
不登极乐便入地狱。
倏忽之间子懿遽然直身抬手,鞭子击断了子懿手间的镣铐,余力下缠上子懿抬起的手臂后便数截寸断。
安繁也猛的从榻椅上站了起来,身后的四个禁军统领惊讶得甚至忘记了呼吸,这一切不过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曾青这力道已经不是要刑讯逼供了,而是要置人于死地!
子懿跪在原地,一手捂着方才被鞭子缠上而震得痛麻的手臂,粗重的喘息着。
安繁满脸怒气,“你们将他绑起来,竟敢抗刑!”话才说罢便听到站在刑室外的李德高喊:“王爷!”安晟拎着李德直接闯了进来,随后被安晟推倒在满是冰水的地上。安晟干脆的向安繁欠身行了礼,怒目环视不大的刑室,目光最后定在了一身狼狈的子懿身上。
安晟双目涌上痛色,朗声谴问道:“陛下是要将人直接刑罚致死吗!”
安繁指着安晟的鼻子斥道:“安晟你放肆!”
安晟敛下周身的凌厉气势沉声道:“陛下,是要证据还未充足便要判刑吗?”
“证据是吗?将卫袭押上来!”安繁又坐回榻椅上,室内的狱卒将李德扶起后立即出去吩咐将卫袭带来。
卫袭是被两个狱卒架着拖来了,他身上只有一件单薄的染血里衣,鞭痕处处头发凌乱,两条小腿上是明显的被夹断的血痕。他艰难的跪在安繁面前,不着痕迹的看了一眼一旁的子懿:“罪臣叩见陛下。”说着颤巍的俯身叩首。
安繁道:“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
卫袭又看了一眼子懿才颤声道:“正月十五镇北将军便命自己的亲兵死士将火油燃料趁着花灯会偷偷布置在城中。”
安晟叱道:“卫袭你胡说什么,元宵那日本王正与懿儿一起!”
卫袭立即回道:“王爷,镇北将军是让死士下属办事,他能与您一起也是可能的。卫袭乃七杀副将,此事也是末将无意窥听来的,句句属实。”
“句句属实你还落得如此刑罚?”
卫袭立即应对道:“末将知情未报,理应受罚。”
安晟不依不饶:“那你为何不报!”
卫袭有些紧张道:“当时末将有些酒醉,似真似假怎敢乱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