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逝皆随风 (下)(19)
“木大哥这几年都居在何处?”
木义云道:“在吴国里头混着。本想去祁国的,毕竟东面的祁国山清水秀风景明丽,但我料想若你有想法,祁国怕是不能待得长久安稳,所以便跑去了吴国。而且吴国以武为尊多少好混些。”想了想木义云又道:“我是躲得安晟比较远,躲在了沙漠后的那个吴国里,这几年来你的名字可谓是满天下,我在那么偏远的吴国腹地都能听闻你的名声。后来听说你与安晟陷入沙漠中我才出的吴国,可那会儿你们已经撤军了,我便到处隐藏着打探你的消息。直到安晟最近到处寻名医,我才有机会来宇都。”他也不打算说是安晟放行,太掉面子。
木义云又摇头道:“你说这天下几乎也打尽了,吴国也俯首称臣了,我若想带你走,能去哪,四海皆王土。”他的意思就是安晟没必要防着他。
子懿轻声道:“子懿也没想要走。”
又随意谈了谈,不觉一日便已过半,子懿起身朝木义云施了个小礼,他得回福宅了,王府送汤药的人要来了,若他不在,没能按时服药,父亲就算是在朝堂上也会找理由提前退朝风火赶来福宅询问他怎么回事。
木义云看子懿唇边的淡笑,想着早间从福宅里蹦哒出来的那群朝气蓬勃的孩子,长叹了口气道:“小公子开心便好。”
到了傍晚,宁为才风尘仆仆的拎着诊箱赶来福宅,在门口竟与安晟打了个照面。
宁为捏了捏自己的山羊胡,看到安晟也没有要行礼的模样,昂首挺胸雄赳赳的进了福宅。人们都说人老了反而像孩子,所以安晟也不愿计较,只要能医治懿儿,他就可以为之忍下。
木义云十分厌恶安晟,没打算随宁为一同进去。所以福宅外两辆马车旁,冷究与木义云冷目相对,双方的手时刻按在武器上,以便下一刻若拔刀相向能占到先手。
宁为搭在子懿腕脉上,许久许久,没有表情,坐姿不变,只有一只手不停的捋着他那小撮胡子。安晟难得耐住性子坐在一旁不言不语,他寻了许多大夫,宫中的太医,军中资历深的医官,市井中有声望的郎中以及民间传闻的大夫,能找来的找了,开的药方几乎如出一辙,那些人只道这孩子若能好好将养,再辅以名贵药材,或许可以活到而立也指不定。可是怎么可以只活过到而立,而且还只是可能?人生的路可以很长,安晟希望子懿能好好的活着,过上他自己想要的生活。
一旁的更漏已尽,安晟起身将更漏反转,两手抱胸,换了个地方倚在一旁的书案前盯着宁为。
宁为收回搭在子懿腕上的指间,皱着眉头问道:“之前的那些个药方呢?”
子懿正想起身取来,安晟早一步从书案旁的一垒书卷下取出放在了宁为面前。宁为看了一会道:“这药方我得改改。这医治初期药不能太霸道了。”
这么说是有法子可以治了?安晟面色闪过一丝喜悦,宁为又道:“王爷也不必高兴得早,有些东西本就是覆水难收的。早在燕营的时候我就替小公子把过脉,他当时体内还有乌天葵,那时我想,若有解药,此刻起由我医治,我虽不能保证他无病无痛,但我能保证他活到寿终正寝。后来木将军从天雪山将小公子带回来,我又为他把过脉,那时候他服用过多丹蓟,一身伤,人昏迷不醒,脉象微弱中一片死寂,我想若当时我能有第二株雪莲,我定能保他活过知命。可惜我没有,而公主又已不在,除了你……我与木将军实在没办法才会带着小公子来夏国的。”
安晟攥着拳的手暴着青筋,面上变换着神情,眸中闪烁着痛楚。
宁为却不打算就此罢休,继续道:“你阻我等不能与小公子相见便也罢了,何以这三年对他如此不上心?你若在乎些多关心些,老夫不相信小公子能瞒着你这么久。”
子懿忽然站了起来道:“宁大夫,木大哥还在等,子懿先送您出去吧。”
“小公子,不治了?”宁为苍老的脸上没有一丝不妥的样子,反而有种莫名的信心满满。
子懿淡然道:“没关系,子懿不治了。虽已开春可夜间也还是寒凉,别让木大哥久等了。”
这是逐客呢。宁为谑笑道:“好好好,小公子说不治便不治……”说着就要出了这南厢。
安晟突然喝道:“慢!”
宁为停步回头。安晟只觉得身子有些颤栗有些僵硬,他走到子懿面前道:“宁大夫说得没错也是事实,懿儿不必顾及为父。”不过是让宁为说着让他痛心疾首的话罢了,与懿儿相比不足为道。安晟朝宁为做了个请的手势道:“宁大夫,请。”有台阶下自然要下,不然怎么对得起公主。宁为笑着坐回了玉桌旁,打开了诊箱,取了针包,等待子懿坐回他面前。
子懿沉默立在门边,似乎是有些抵触。宁为看子懿和安晟的表现略为满意,高兴的哈哈大笑道:“小公子,王爷高傲一世,老夫那么说只是想知道王爷能不能为了小公子低头忍让退步罢了。老夫一大把年纪了,不久就将入土的人,年纪大得可以当你父亲的爷爷了,小公子就不要跟老夫计较了。”
子懿坐了回去,满是歉意道:“是子懿失礼了。”
宁为满脸沟壑,尖刻的脸早已换成慈爱,悠悠道:“我给你扎的针你都要一一记住,我可是活不了那么久的,将来啊你得是要自己动手的。”
子懿迟缓的点点头。宁为又道:“我也算尽心尽力了,若碰着公主,老夫也算无愧于心了。”
安晟一言不发,将情绪敛好,即使提到了邵可微他依然淡定。
宁为指使道:“我看这福宅连门子都没有,想必也没有下人。还请王爷多弄些暖炉火盆来。”
子懿闻言再次起身道:“还是子懿去吧。”
宁为按住子懿道:“小公子,坐下,静心吐纳。”
子懿看向安晟,安晟回笑道:“听宁大夫的。”
连枝烛台上满是烛火,加上火盆暖炉,不大的南厢登时亮如白昼。宁为看了眼安晟,才示意子懿褪衣,子懿将长袍脱去,衣衫褪至腰际,黑眸微垂,映着烛火,亮而坚毅。斑驳的年轻身躯,线条匀称而流畅,有着练武之人该有的肌肉却不会太突兀夸张。
宁为微微叹息,将针包铺开后道:“老夫的针法……小公子,可得受住了。”说罢便从子懿的内关、足三里、大陵、檀中、巨阙、间使、还有中脘处入针。
不消片刻子懿冷汗便沁出额间,唇抿成线,背脊上的冷汗顺着肌理汇聚滑落。
安晟蹙着眉头一把上前紧扣住宁为还捻着针的手腕叱道:“你个庸医!”
宁为的怒瞪安晟,斥道:“有病灶的地方对应的穴道定然疼痛难忍,说我庸医不如某人自己想想这些痛哪来的!”
第114章
又是一年元宵花灯会,梅若兰端坐在铜镜前,微微侧了脸,看着自己鬓发上的丝丝银丝,即使保养得再好也朱颜已老玉容已衰。元宵一过,怕是王爷就会将她休掉,她再不抓紧机会或许就没有机会了。起身来到书案前,提起笔,字未落,泪已下。
如果当年没有那次私自离家,在道上看到那个年轻英俊的王爷骑着高大骏马,一身戎装威风凛凛的傲立在大军前,她或许就不会动心,也就不会央求爹求先帝赐婚。她当时不惜以妾份入了这王府,若当初不入这王府何苦后半生如此凄凉。
她一无所有,她只有羣儿了。
晚膳过后,往年安晟若在府都会带家眷上街游灯会,今年难得让大伙自个玩赏。安子徵是最开心的那个,他年年都巴不得自个行动。都城多的是将家武家的子弟,大家也经常聚集在一起畅谈各种武功路数,哪把武器是哪位铸造大师所淬炼的,哪把名剑可以削铁如泥等等。就好比文人儒士总在一起,曲水流觞,弹琴对诗一般。刚买下的七星龙泉宝剑他还想着拿去炫耀展示,打算嫉死他那群朋友。
拥挤的街道上处处是人,有情投意合的男女,有带妻儿的,有兄弟朋友结伴的,有猜灯谜的,有赏花灯的。
子懿带着福宅几个孩子,怀里抱着一个较小,在人流中小心的护着孩子们,遇安晟时眼眸中还有些惊讶。
安晟笑着道:“我就随处逛逛。”
子懿身旁的小宝立即扑了过去,兴奋道:“王爷爷,我想要刚才的泥人!”
安晟蹲下问道:“你懿哥哥没买给你吗?”
小宝很懂事的说道:“懿哥哥还要看护弟弟妹妹,小宝乖,不添事。”
安晟望了眼子懿,子懿站在原地垂目望地。“福伯李婶呢?”
小宝立即回道:“带着其他弟弟妹妹在别处玩。”
安晟笑笑,掏出一锭银子塞在小宝手里,唤道:“冷究,带孩子们买泥人去。”
冷究随王爷出现在福宅的次数多了,即使总是一副冷冰冰的表情,孩子们也不惧怕了。而且小孩子多是好哄的,一颗糖一个小玩意他们就可以开心很久,骗走都没问题。子懿怀中的孩子听到也立即从子懿身上滑了下来生怕没他的份似得,大伙拥过去扯着冷究,指着不远处的泥人摊高兴的呼道:“冻人叔叔,快走,这边这边!”
冷究带着孩子们走远,这街上除了子懿和安晟便是形形色色的人来来往往,欢笑嬉戏。
两人静默片刻后,安晟道:“有些晚,懿儿饿不饿?”
子懿摇摇头,可安晟还是自顾自的往街角一家卖面的小铺子里走去,子懿跟在了安晟身后。
“老店家来碗面和馄饨。”安晟寻了张空桌坐了下来,示意子懿也坐。
稍等了一会老店家就将馄饨和面依次端了上来,老店家笑容可掬:“客官,您的面和馄饨。今个怎么没跟其他将军们来?嗨,人老了记性不好,今个元上节,都在阖家团圆呢。这是令公子吧,长得好生俊俏!果然是父子,真像你。”安晟颔首微笑,那老店家又毫无序的唠叨了几句才走开。
安晟从桌上的竹筒取出筷子道:“这老店家原是我军中的一位老将士,在二十年前……战争中失去了一只手,后来便在这开了家面铺。我与部下常来吃面,他这握刀的手改成煮面生涩得很,开始的时候很难吃。这个人脾性又傲,即使没了只手也不肯接受我们救济,我们便只能结队来帮衬他的生意。这些年这面的味道越来越好,他的年纪也越来越大,记性越来越差,有的时候还记得我这个王爷,有的时候不记得我是谁却记得我经常跟几个将军来吃面……”
看子懿盯着馄饨眨了眨眼,安晟有些怅然的笑道:“天寒,快些吃,不然要冷了。这馄饨清淡,可味道也不错。”
子懿这才执起勺子静静的吃了起来。
夜色深沉,即使已春,依然寒如冬,地上的积雪也没有一点要化的现象。安晟在榻上睁眼望着床顶上的勾花,莫名心悸。起身下榻自己披了件狐氅,推门而出,顿了下步子,转首看了眼廊檐下的那根柱子,才再次启步。
阶梯下,他仿佛还能看到那年跪在冰冷的地上,阶梯下是被他打落的瓷瓶,和染黑白雪的毒药。
甚至他抬眼就能再看到那树下悬着浴血的身子,如梦魇一直纠缠。
安晟眼神复杂而闪烁,呼吸都困难了些。
地牢阴寒湿冷,牟直的手在火盆上烤着,这大半夜的安晟突然出现,牟直吓得差点把铁架上的火盆掀翻。“王爷,你又来做甚?”
安晟威严的脸上因无法入眠而显得有些疲惫:“陆牢头葬在哪里?”
如果这是唯一一个曾经对子懿好的人,那么即使这人已经去世了他也想要报答。
牟直努努嘴,这问题他肯定不知道,毕竟他是陆牢头走了才接手的。“这个问题……王爷,我找上回那个老狱卒来你再问吧。”
安晟点头,坐在了牟直刚在的凳子上,地牢的寒气仿佛从四面八方透出来一般,他拢了拢了狐氅,抬手也靠近火盆取暖。
那个老狱卒很快就来到了安晟的面前并行了跪礼,安晟让他起来回话,老狱卒才起了身稍侧一步卑躬立在一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