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逝皆随风 (下)(13)
安晟一手将子懿护在身后,脸色沉了下来道:“不过是手下败将。”子懿认得这人,五年前在潼兴关两人也曾算是交过手。
臧克天冷哼了声道:“本将军看得出你们父子很累也很渴,我们吴国的大牢里给你们备下了食水……”
这般露骨欺辱安晟打断臧克天叱道:“本王岂会遂你心愿!”
子懿仔细着周围,好在士兵并不多,子懿暗暗估算着体力,刚收回视线便又听到臧克天道:“哟,五年不见少年初成,生得真是越来越俊美了。怎样,当年关外救到了二王子后,我可是听说平成王将你上了鞭刑,还差些断了气。啧啧,不过你也是厉害,当年我若不是在武器上淬了毒,那可真是浪费我一番心思将二王子勾出来。你最后那一箭也是差些要了我小命。”臧克天笑道:“好在当时我与你交手知你伤痛在身,故力道不足,不然真是穿心箭了。”说着摸了摸自己的左边胸口。
臧克天的话中有所指,字字如刃,安晟浑身一哆嗦,整条挺立的背脊禁不住扑涌灌来的悔恨与愧疚,心痛与无奈而颤抖着,咬紧牙关才勉强不让这颤抖太过明显。那时候的他沉浸在丧子的无尽悲痛之中,他却从未想过子懿那般说话是为了激他了结他。他明明看到了那孩子眼中的渴望,却又选择忽视,仇恨吞噬着他,让他蒙蔽了自己的双眼……和内心。
子懿对这事却没有过多的情绪,他不是麻木,只是接受着他自己的过去,即便不堪,也终归是他人生的一部分,不能重来,不可改变,无法选择。他若还不能坦然面对,那便也没什么新生了。
安晟目光深沉的望进子懿的双瞳中,子懿坦荡回视轻声道:“请王爷释怀,莫要中计。”安晟深纳口气,闭目再开,双目明厉的盯着臧克天,瞬间出手快如闪电,将身旁一拿剑指着他的士兵的脖子拧断,转手将剑握在了手上。子懿也跟着出了手,两人便在沙漠中与吴兵交战。
臧克天似乎对安子懿更感兴趣,小兵皆缠着安晟,他独自与子懿对手,仿佛五年前被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打败是一个耻辱,他今日要来洗去这个耻辱。与安晟战场阵法相斗比起来他与安子懿更夹带了私人恩怨。
只是子懿体力不济,勉强招架着能看得出来有些力不从心,而安晟则被士卒缠着分身乏术。
过了数十招,子懿处于下风,臧克天出言讽刺道:“小子,你当年可真是厉害,怎么今日却是萎顿无力,是交小命交给我了?”
子懿身体虽是疲乏,可看着臧克天的眼眸中带着不削和轻蔑。臧克天眼皮一跳怒意顿起,手中招式更是狠厉。子懿一个闪身翻滚躲开臧克天手中刺来的剑,拾起地上的一把弓,身形迅转缠上臧克天的右手,无箭拉弦,弓弦抽打在臧克天的四只手指上,生生抽出一条细血槽。十指连心,手指上钻心的疼痛让臧克天大叫一声长剑自手中落地,子懿又用弓梢狠击臧克天腹部,臧克天一个措手不及因腹痛惯性弯了腰,子懿立即转至臧克天身后将长弓弓弦套在了臧克天的脖子上,使力收紧。弓弦扼喉,臧克天只得两手死死拽住弓弦,否则细弦会探入他的咽喉然后割断他的头颅!
即使这般疲累的样子也依然保持如此敏捷的手法,臧克天这才发现安子懿开始摆出弱势姿态是故意让他放松警惕再一招制胜的!
安晟解决了那些吴兵,看子懿与臧克天正僵持着便举着手中的剑朝臧克天刺来,臧克天自知自己大意轻敌难逃一死竟放弃了那勒喉的弓弦,空出的手从腰间拔出一把匕首狠狠的扎进了子懿的腿上,而安晟的剑也贯穿了他的心脏。
“你们……也别想……走出……呃……”臧克天的身体软倒在地,子懿松了手喘息着,安晟担心的想要扶着子懿,子懿轻轻推开以示拒绝,丢了手中的弓利落的拔了右腿上的匕首,血瞬间如泉涌,很快便润湿了裤腿,滴落在黄沙上洇出一片暗红。子懿拾起沙地上未灭的火把将伤口烫合以避免失血过多,锐利的灼痛让子懿微微弓了身子,汗水很快便濡湿了鬓角,即便如此也没有一声痛吟。
安晟知道从前他从不允许子懿哭泣呼痛,想着心中如有道旧伤,撕开伤疤后再洒满粗盐,刺痛得他不知如何应对,再说出的话难掩怜痛:“懿儿,若是疼便喊出来。”
子懿摇摇头有些迷惑,眼神也有些迷朦,声音低弱道:“子懿没事,不疼……”
安晟努力平复下自己纷纭踏至的悲凉懊悔感,弃了剑双手扶着子懿,子懿未再拒绝。他垂着头,薄唇紧抿成线,安晟知他是在忍痛,也未出言,只是默默的扶着,让子懿将身子的重量尽量靠在他的身上。安晟明白此时的处境也懂得利弊,可明知道这是最快的止血方法却还是心痛到心悸,心里甚至想能替子懿受了这一刀就好了。
本还想缓一缓,不远处火把攒动。方才兵刃碰交多少有声响,其他吴国士卒寻迹而来,安晟只得道:“懿儿……可还行?”
子懿不语,只是点点头,配合着安晟尽快离开。安晟寻了个沙堆,让子懿在沙堆背面坐下,便又要绕出去,子懿低着头拉住安晟的衣摆,安晟本是焦虑的脸柔和了下来,安抚着说道:“懿儿,你在这儿待着,父王去将足迹清去。”子懿这才松开了手。安晟将脚印延伸至另外一个方向,返回沙堆处时特意将足迹抹去这才与子懿坐了下来。
“懿儿,疼不疼?”安晟是关心所以随心而问,问完才发现他这么多年来从未问过子懿疼不疼,可这又怎么可能不疼?子懿摇了摇头,安晟不敢再想将水囊递给子懿,子懿小小抿了口又推回给安晟,安晟明白子懿的意思却还是把水囊的木塞塞上,“父王不渴。”你失了血,该多喝才是……可安晟终究还是没说出来,他们就那么点水了,让子懿多喝些子懿定是无论如何都不肯的,一定会留给他这个不称职的父亲,不如分开来,让子懿一次喝一些,慢慢喝掉。想罢安晟从衣摆撕下一布条,将子懿腿上的伤裹了起来,这里风沙时而太大,伤口若是入沙怕是难好且也容易感染。
安晟又观察了一阵子,看吴国士兵已经顺着他铺设的脚印追去,确定暂时无事了才对子懿道:“累了便休息一下。”子懿低着的头轻点了一下,似乎很疲倦般不再言语,蜷缩着身子在安晟旁边躺了下来。
没多久安晟再看去,子懿双目闭着应是睡着了。
虽然细微,但是安晟还是察觉到子懿的颤抖,是冷还是太疼了?安晟痛惜着轻轻搂着子懿想再给予些许温暖,他扯过自己的战袍盖在了子懿身上,一系列动作都未有惊醒子懿。
安晟叹了口气,忽然又觉得有些不明白,一向浅眠的孩子怎么突然能睡得这么沉。看着子懿依然苍白的脸颊安晟努力的回忆了一番,似乎从未见过气色尚佳的子懿,也或许是子懿的脸色总是苍白,他便习惯了这样的脸色。安晟忍不住用拇指指腹轻轻覆上子懿那秀气长眉上,顺着眉路描绘着,心中不知为何隐隐不安,总有一种不祥的感觉。
第107章
安晟知道子懿是晕了过去,若不是昏迷,子懿不会如此。这个知道多少让安晟心生悲凉,他对子懿便只有这个方面无比笃定。
他只静静的看着子懿,忆了许多,想了许多,也思了许多。他还依稀记得那仲夏夜,疏星黯月,厚云重重,闷热窒息,没过一会便起风了,亭阁上的帐幔婆娑,院内树叶沙沙,他在凝微园里的轩阁前焦灼着来回踱步,而他挚爱的那女子正在屋内生产。
他的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上了,他第一次上战场,迎着敌人的兵锋都没有这般紧张担心和害怕。那会儿福伯还伺候着他,在他身边不断安慰道:“王爷,别急,虽已过了一日夜,但王妃乃习武之人,韧劲非闺阁纤弱女子可比的,定会无事的。”他自然是知道的,可知道是一回事担心又是一回事他又怎能不心焦不害怕屋内的人出意外?他的两道英挺剑眉紧紧拧着脸上更满是愁容。
天空乍然亮过,将漆夜瞬间劈开,远处传来阵阵雷鸣声伴着一声婴孩的啼哭传进了他的耳里,他再顾不得什么禁忌一个箭步冲进了屋子里,这时他的身后骤然下起了滂沱大雨。
屋内烛火摇曳,稳婆刚将那个皱皱的小人儿清洗干净包裹好,他未顾得这些只急急行至心爱女子的榻边,看榻上的女子虚弱无力他双手紧紧的捂着她的一只手放至胸口,所有担忧散去舒了口气道:“辛苦你了。”
女子绝丽的脸因失血而苍白无色,但星眼依旧如波,眼光中满是怜惜欢喜眼角还夹着些许莹泪,开口便是虚弱的急切:“我要看看孩子……”
稳婆闻眼立即将孩子抱至了榻边,一张年过半百的脸上堆满了欢悦的笑容,“王爷,是个王子呐!噢,看我说的什么话,是小世子!”
他将孩子接过,那柔软的小身子落入他的臂弯中,是与他另外三个孩子不一样的沉重感,第一次一股为父的喜悦直冲上脑。他小心翼翼的将孩子捧放到心爱女子的身边,女子轻轻将头靠向孩子,脸上焕发着母性特有的慈爱。
再往后些,安晟便不敢再去想。
子懿醒来时日落西沉,他知道他睡了一整日。“醒了?”子懿抬眸刚想支起身来才发现安晟搂着自己,开了口发现自己的声音喑哑无泽:“王爷……”
安晟对子懿还称呼他王爷一点也不恼,子懿曾说过,没办法立即亲近,他也不想逼子懿。安晟将水粮递给子懿,子懿只接了水囊,小饮了口。
“还能不能走?”
子懿点了点头,只是腿上伤口隐隐抽痛感依然明显,安晟拉过子懿的手臂架起他的身子,另一只手扶着子懿的腰道:“懿儿答应过要尝试依靠父王的。”子懿垂下眼,僵硬的身子没有了抗拒,顺从的倚在了安晟的身上。
两人艰难的行走在沙漠之中,安晟知道吴国士兵必然还在严守沙漠边缘,他们这样根本无法走出去,可是若再往沙漠里走,他们必死无疑。安晟不得不承认他们已深陷绝境。
手中的灼热感让安晟知道子懿又发烧了,他让子懿喝水,子懿一般小抿一口后推还安晟,安晟也不再说什么,自己也只是小抿一口,但心里无比清楚他们彼此都想为对方多省些水。子懿一向聪明通透,他安晟清楚的处境子懿又怎会不清楚,只是两人都心明不说罢了。
他们说是走,其实已经没了方向,处处是死路。
沉默许久,子懿突然轻声道:“王爷,把子懿放下先走吧,这般耗着,王爷也会走不出去。”王爷一人多少灵便些,避开吴兵还是有机会离开这里的。
可这回安晟的关注点不在子懿的句子意思上,反而带着几分期待道:“懿儿,叫我父亲。”若真是绝路,那么他想再多听子懿叫他几声父亲。
子懿望着地面,低声道:“父亲。”
安晟满意的颔首,这才宽慰的笑了笑,扶着子懿坐了下来:“我说过我们父子生死与共,我不会丢你下的。”
子懿轻喘着气,浅浅的叹着:“那剩下的水为何全让子懿喝?”
安晟假装喝了水看来也未能逃过子懿的眼,可是若有生的希望,做父母的谁不想让自己的孩子活下去?即使用命去换也在所不惜。安晟也叹了口气,转而问道:“懿儿,若是走不出去要埋骨此处……”
“懿儿并不怕死。”
安晟点了点头,他知道子懿的傲气,知道子懿的无畏,百感交集道:“好,那我们能走多远便是多远,可无论如何父亲都会陪着你。”
子懿轻嗯了声,不再说话。安晟让子懿靠在自己身上,难过的低声道:“累了就再休息会,父亲在这里呢。”子懿又嗯了声闭眼靠在了安晟的肩上。安晟知道自己声音有些哽咽,可他抑制不住。他轻手解开子懿右腿上缠着的布条,腿上的伤口已经有些溃烂迹象了,这里天气炎热,沙石多,他们没有水没有药……
安晟的心脏紧了又紧,呼吸都有些困难,努力的压下自己的情绪,搂着子懿肩膀的手又收紧了些,他知道搂紧些没关系的,子懿不会被他弄醒。可他心中的恐惧如疯长的荆棘,缠绕着他的身心,痛心入骨。安晟突然意识到了他不能再等了,他将子懿背起,一步一步的走了起来。
子懿醒来时并没过多久,他低低的唤了声:“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