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逝皆随风 (下)(25)
“公子,柳下智的话未必是真的,恐有诈啊!”
“让宇都城中百姓失事于心何忍,他们何其无辜!无论真假,我都不能袖手旁观。”
“公子,无论真假,这明显是要嫁祸,不是嫁祸小公子就是嫁祸平成王。可平成王是王公贵戚,军中数十年,威望甚高,皇帝轻易不会动他……公子这明显是……你这样是羊入虎口!”
子懿声色俱厉道:“那也不能枉顾城中百姓!你速去替我接福宅的孩子们出来,我随后便到。”
望着子懿坚决的眼神,尧宜铮不再多言,只道:“尧宜铮会在西门城外等公子。”
子懿点点头,尧宜铮迅速离去,人才走木义云便进了厢房,急遽道:“小公子!”方才的话他全听到了。
子懿抬手止住木义云开口,“木大哥,替子懿去城外七杀营里找李斯瞿,要他调五千轻骑入城,让他们以最快的速度挨家挨户敲门告知,若家有老小妇孺,腿脚不便的,让他们务必先行带出。还有调步卒时刻待命救火。这是兵符。”
“小公子……”木义云拧着眉毛,“这就是个圈套!”
子懿苦笑,“木大哥,子懿做不到不闻不问更顾不得自己。更何况皇帝欲加之罪我就是躺在这儿也是获了罪名,现在不如尽可能的免掉这场人祸。”
木义云恨得牙痒痒,瞬间朝子懿出手紧抓子懿的臂膀,子懿一惊回手扣住了木义云的手腕,“木大哥?”
木义云道:“与其如此不如木大哥将你敲晕了好带走,离开这是非之地!”
子懿出手快如闪电,不容木义云反应便一指打在木义云曲池穴上,木义云的手臂瞬间麻木无力被子懿反客为主控制住了。“子懿谢过木大哥了,可子懿目前无法走。”他若逃了,火烧都城,罪名更是坐实。这罪若是扣在父亲身上……那父亲一世英明尽失,更会遗臭万年!他实在放心放心不下父亲,他可以担了罪名后再离开,而且他要亲眼看到福宅那十六个孩子和年迈的福伯李婶安全。子懿劝道:“木大哥,我明白你是担心子懿,但子懿暂时只想要救人。待子懿将福宅的孩子安顿好,便与木大哥一同离开。”
“小公子,你身上还有伤……”
心知木义云是关心自己,子懿答应道:“子懿保证不会自损身体。时间紧迫,木大哥劳烦替我速达命令。”
木义云闭目没再执拗,接过兵符转身道:“我知道了。小公子千万要逃出来。”
子懿穿上衣衫,提剑出了厢房,寻了马匹就要离开寺庙。出寺门时被把守的林飞拦住子懿,林飞一手扣压住子懿坐骑马头辔疑声问道:“四公子这么晚了,这是要去哪里?”
“林将军。”子懿骑在马上欠身严肃道:“王爷此刻有危险,子懿还望林将军迅速入城进宫,保王爷安危。”
“四公子是如何得知的?”林飞疑惑,审视子懿道。
“现下境况十万火急,子懿无法细述,还望林将军通行。”
林飞犹豫道:“可是四公子,王爷曾吩咐……”
子懿道:“林将军随父从军十数载,懂得大局何在,王爷身处险境,你为王爷副将,岂可因小失大。即便天下已定,王爷在军中亦是不可或缺。若主帅不在,你们还如何绝对服从命令?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
元月二十,皇太后六六大寿,正逢夏大统,皇帝为表孝义,寿宴办得甚是隆重,永安殿内灯火长明,座满全席,酒香四溢间觥筹交错,寒暄畅谈热闹非凡,丝竹不绝歌舞不息。
当夜子时,百姓已在安睡,忽闻扭曲嘈杂之声,似是起火!百姓们惊惧冲出门外。街上,四周,皆被火焰吞噬着,眼前犹如一片火海。焦味四漫,人们的惨痛呼声,狗吠声,房屋崩塌声,烈焰燃烧声,呼呼的风声组成一副地狱惨象。
大火连烧了两日,百姓和前来营救的士卒葬身火海的不计其数。幸而当时北风,隔了京河,位于城北的皇宫和宫中的王亲贵族皆安然无事。
火起当夜,平成王部下林飞,庞松,裴振,赵颜志等为保护宫中众人而领兵入城。平成王出宫后满脸悲愤,众将领虽保护有功,平成王还是以不遵指令为由军法处置了领兵入城的一干将领。
第121章
安繁望着躺在榻上的安泽羽,轻轻的用湿帕给自己的儿子擦脸。这简陋的禁宫被修葺了一番,虽不能与东宫相提并论,至少也不再漏风落雨。将锦被被角掖好,安繁怔看安泽祤许久,疼爱的抬手抚过儿子的眉,目,鼻,唇,内心一股压抑不住的悲凉涌泄而出。
白发人送黑发人,其中的苦涩心酸又能与谁人道?
恍惚还能看到那两个稚嫩的孩子,牵着他的两只手在御苑的石子甬道里缓步行走。树上透下的斑驳的阳光,前面的蝴蝶飞鸟吸引了孩子的注意力,两孩子放开了抓住他的手,朝前面的蝴蝶飞鸟奔去。安繁蓦然心中一阵空荡,呆滞的看着两旁空缺的身侧,又回望那两个越奔越远的身影,突然心痛得无法言语。那是他与德熹的孩子,他最心爱的两个孩子啊……
他虽然很想平等的对待这两个可爱的儿子,可是大儿子总归身体不好,不如二儿子身体康健,能文能武。将来继承大统的还是二儿子安泽恒吧?虽有偏颇,可他还是将安泽恒带在了自己的身边,未来的储君还需要好好培养。
可这却换来一场阴谋。为了早登皇位,那个倾注了他所有心血的儿子不惜投毒弑父!
安繁猝然揪着自己的衣襟,指节泛白,似是难忍痛楚,闭目仰面泪落两行。
安繁轻揉一直昏迷的安泽祤的发丝,低声轻语道:“那些害我儿的,就是手握实权,父皇也会不惜一切拉他下马。祤儿再忍忍,父皇会为你恢复太子之位的。”说到后面安繁哽咽,声颤不稳。
“祤儿啊,再等等。”
子懿打马冲进城中时,街道两旁的房屋已淹没在焰火中,映得满目鲜红。子懿心中紧张不安,福宅孩子们灿烂天真的笑脸,他们唤他懿哥哥的稚嫩脸颊,他们围着他打转的画面在脑海中倏闪而过,焦急担忧之色浮于面。
孩子们给予的温馨,曾像一股暖流,滋润他干涸苍凉的心。在那些无以慰藉的日夜里,给了他一丝温暖光明。
那些孩子单纯善良,天真可爱,能诚以待他的或许只有那些孩子了吧?他真的当他们是自己的弟弟妹妹一般宠溺着。
所以即使要他死也无所谓,只要孩子们无事。
一棵被烈火焚烧而不支的大树发出一声脆响后拦路倒下,子懿坐下的马匹高高扬起了前蹄后只得在丈高火墙面前徘徊。子懿此时无比想念还在营地里的羽离,它有能力带他飞跃这个障碍,疾驰到他要去的地方。
子懿起身站在了马鞍上,再顾不得这匹棕马,飞身跃过了这火墙,并对棕马喝道:“离开,回去!”那马转了两圈后便扬蹄离去。
子懿赶到福宅时,福宅已经被大火吞噬。尧宜铮带着孩子们坐上了马车,可是这街道两旁因火烧崩塌的房屋和落下的火苗都已经开始威胁到这辆马车。
“四公子?”尧宜铮正准备驾马车离去,看到子懿还是有些惊讶,不是城西汇合吗?
子懿径直掀开马车的布帘,眼神扫过马车里的孩子,他们惶恐惊惧的挤缩在一起,脸蛋上全是烟熏的黑,他们互相抱着,啜泣着,泪痕将脸上的污灰冲成一条条水痕,因为子时大伙都正在睡觉,所以此时每个孩子都是头发蓬乱,衣着单薄。
子懿轻蹙的眉间闪过痛色。
李婶搂抱着几个小的孩子,看到子懿,泣不成声:“四,四公子。”其余的孩子也抬头带着浓浓的哭腔叫道:“懿哥哥……”
子懿发白的脸色在漫天火光的映照下看不出丝毫变化,“李婶,福伯呢,小宝,小虎和小六呢?”
李婶听到子懿的话,埋头哭得更厉害了,抽搐的身子无法控制,更答不上子懿的话。子懿转而看向尧宜铮,尧宜铮也垂下头道:“福伯和那三个较大的男孩子因为让小些的孩子先出来……房屋塌了……一切来得太突然了我没办法救……”饶是尧宜铮见多了世事也还是不忍。
子懿双目微睁,长睫颤了颤,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他失神的望向那已经坍塌于火海中的福宅,再没有言语,上了马车,取过尧宜铮的马鞭,不成调的声音犹如是从胸腔压出的一般却依然沉着冷静道:“走!”
无澜的黑眸里映着耀眼炙热的焰火,子懿面无表情的驾着马车,可心底却似落下一团炙焰,没入水潭中泛起的涟漪豁然变成沸腾不止湍流,激得他胸腔翻绞如刀割,痛贯心膂。
紧握手中的疆绳,子懿稳稳的驾着马车避开烈火,避开逃难的人群,带着孩子朝城外驶去。
出了城门,子懿道:“尧阁主,你带孩子们避一避,天还十分寒冷,记得给他们添些衣服。”
尧宜铮侧头看着子懿面上冷毅,那双黑眸下的悲恸被雾气所掩盖。“是。可是公子你不与我们一起走?”
“我或许,走不掉。”子懿直视前方,眸中雾气赫然散去,他勒停了马车,将马鞭交于尧宜铮,自己下了马车。
城外密林中闪着的点点火光朝他们拢近,尧宜铮发现这些是士兵举着长枪火箭对着他们,阴暗处一个身着铁甲的将领从队伍中骑着马走了出来。
“安子懿,快快束手就擒吧。”
“曾上将是何事抓我?”子懿冷静的站在马车前,背影挺直而英武。
曾青用拇指指腹摩挲着下颚,轻蔑的笑道:“纵火宇都,镇北将军真是怙恶不悛啊。”
尧宜铮不满怒喝道:“你凭什么这么说!”
曾青睨了眼尧宜铮,道:“你是何人?本将军只是负责抓可疑的人,是或不是,还待陛下定夺。”
“可有证据?”子懿平静如水,阻下尧宜铮的再次开口,淡淡问道。
“本将军在军营中夜半听闻宇都起火,又闻今夜七杀营有所调动,那么镇北将军是不是有嫌疑?”曾青抬手做了个手势,身后的弓箭手们便搭箭拉弦,全都对准了子懿和马车。
尧宜铮跳下马车,欲拔剑相向,可剑锋刚出寸许就被子懿推回鞘中:“尧阁主,带孩子们走。”
“公子!”尧宜铮着急道。
子懿阖了眼复又打开,严肃道:“先带孩子们走,他们的目的是我。”随后又轻柔道:“记得安全了给孩子弄些衣裳,天太冷。”
尧宜铮定定的望着子懿坚定的眼神,无可奈何的又坐回马车上,调转了马车的方向,回头又望了眼子懿,才不甘心的驾驶马车离去。
曾青也不在意那远去的马车,他知道那些是王爷福宅里的孩子。他从马鞍上下来,走至子懿面前,笑弄道:“镇北将军挺识趣的。”瞧见子懿身姿英挺,哪里还有当年跪伏在地的半点卑态?曾青暗恼的劈手夺了子懿手中的剑,旋了剑鞘狠狠击打在子懿腹部上,本是刚刚收口的伤口,这么重重一击便生生撕裂开来。子懿轻吟一声,剧痛让他躬下身子蜷缩着跪在了地上,他垂着头,一手捂着嘴咳着,一手捂上腹部已能触到一股湿热透出衫外。
“看来那些传闻是真的,安子懿你害平成王妃和世子坠崖被捅了一刀。不错啊,逼死了王妃世子,下一个世子是不是就是你了?”曾青抓起子懿的头发逼子懿抬起脸来,他恶狠狠的欺近子懿,狂戾愤恨在他的眼中浮现。“我曾家是义城大家族,家族人口一千两百余。当年燕军南下,攻下义城后,燕便派兵进驻我曾族烧杀掳掠。我曾家上到百岁老人,下到襁褓婴孩,无一幸免!即使你爬再高的位置,立再多的功勋,也无法再还我一个曾氏望族的一千两百人!”
子懿的长睫垂下,盖住了那眼中的情绪,寒风冽冽,吹动他的发丝飘扬。他松开捂着嘴的手,唇边的血线沿着下颚一路滑入衣襟内,他哑然失笑道:“曾将军,当年我也不过是一个襁褓中的婴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