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逝皆随风 (下)(26)
曾青环目大睁,愤慨的的松了手。子懿猛然失去了上扯的力道,一手支着地面以保持身体不因疼痛而倒下。
曾青直起身子,冷冷道:“你果然变了。以往不论别人如何打骂你都只会一声不吭,平成王态度的转变是不是让你生了妄念?还是你觉得有人疼惜有人依靠了所以开始狡辩了?”
子懿垂下眼睑,撑在地上的手指尖猛然扣入地面,如深潭的眼眸中划过一丝无措与茫然。
曾青冷哼一声:“来人,缚上,押解入宫!”
曾青身后的士兵立即上前将子懿双手反剪,取了绳索将两手紧紧缚在身后。
宇都城南已经沉陷在一片烈焰冲天的火海之中,北风正劲,隔了京河,城北的皇宫安然无恙。
一条京河将宇都隔成了人间与地狱。
一股怒火悄然而生。
第122章
本是欢庆寿宴,失火的消息传来所有人都失了颜色。筵席急急散去,居于宇都的大臣担心自己的家人而纷纷请辞退出了宫。一场隆重的寿宴场面顿时变得有些混乱,可寿宴的主角太后却没有生气,她能理解众人的心急。
热闹的寿宴上离开了一大半的官员,剩下的多是地方藩王和带着爵位的官。安晟从大殿面南全启的门外,能看到火舌乱舞,耳边甚至能听到百姓惨叫声。心中一紧立即向安繁请命调军前来救火,可安繁却好似没看到般,只命剩下从武的王公官士领都城禁军一统前去灭火营救,其他人先行退下。
太后也起了身,脸上愁云满布:“太祖保佑,这火势才未蔓延至宫中。按理此时初春,雪未化尽,不似秋日物燥,何故城内会起如此突然而又迅猛的火灾?不论是天灾还是人祸皇帝都要好好,细细的处理。”
安晟点头沉声回道:“朕明白,太后放心。”
“哀家也去宗祠向列祖列宗祈愿,佑我大夏。”
偌大的永安殿变得空荡,众人走得匆忙,筵席有些杯盘狼藉的味道,前一刻还鼓瑟笙箫,歌舞曼妙,突然的冷清让人觉得莫名的心烦意乱。
安晟面沉似水,颇有些指摘道:“皇兄,为何不让臣弟出宫一同救火!”
安繁摆摆手,示意安晟跟来。安晟虽不想去,但是君臣始终是君臣,安晟闭目复又睁开,随着安繁来到了偏殿内。偏殿燃着的烛火随着灌入殿中的冷风摇曳欲熄,安晟突然心神不宁隐觉不祥,心绪霎时杂乱无序。
“安晟,朕没让你走,是因为曾青在城外抓到了一个可疑之人。”
……
木义云怀揣着兵符催着快马赶往城西七杀营。他未光明正大的进入营地,而是潜了进去,只是七杀营戒卫森严,巡逻交错无隙,花了不少功夫才勉为其难的避开巡逻,偷偷来到大帐外帐外守夜的士卒敲晕。
才进入大帐内,帐内未燃灯一片漆黑,感知一丝轻微的风向,木义云弯腰险险避开一道从侧面朝他劈来的白刃。黑暗中过了几招,木义云用锏挡开黑暗中那人影的招式,朗声问道:“可是广武将军李斯瞿!”
人影站在黑暗中一动,却未言。
木义云不敢大意,防御的同时道:“我家小公子让我带来兵符寻李将军,若是李将军就答个话,事态紧急!”
小公子?兵符?黑暗处的人思索着道:“安子懿?”
“是。”说着木义云将兵符从胸襟里取出,道:“宇都大火,小公子要调动军队入城营救。”
“什么!?”大帐内瞬间燃起了烛光,李斯瞿披头散发身着里衣立在几案旁,显然方才是正在酣眠听到木义云在帐外的细微声响直接起身防备的。李斯瞿下意识的朝东面望去却隔着帘帐看不到,按理宇都起火,城西三十里营应能看到,自会有士兵前来禀报,可是这人有兵符……
木义云将兵符递了过去,“在下也是受小公子所托,还望李将军配合……”李斯瞿想着先看看兵符,就在伸手接过兵符的瞬间,木义云快手如游龙,趁李斯瞿稍稍放松了防备迅速的将其打晕。木义云扛起李斯瞿,将人放回床榻上,找了根绳索将他捆了起来,歉然道:“不好意思了李将军,小公子还交代了,以防万一不能连累你。”
虽然调动了军队,可宇都城内的火是有意为之,就着北风燃起来的速度十分的迅捷。救火已经不可能,半个都城,拿什么来救火?只能争取多救些百姓了,可就是拼尽全力那半城百姓和前来营救的士兵还是有许多葬身在了火海之中。
……
“方才有禁军回报,火起没多久便在城外逮到一个可疑的出城之人,本应先押入天牢内,但朕思及他是你的爱子,故让人先带他进宫。”
安繁话一出,安晟心中咯噔了一下。可他明明让林飞守着寺庙的,谁能进去拿人?不,人是在城外被抓的,那可能是子懿自行出的寺庙,但为何要出寺庙,是因为福宅?如果说是在覃山安国寺上看到宇都起火而赶来情有可原,可是这起火的时间还未多久便已出城……也就是说火未起或刚起时子懿便已经入城!……子懿知道宇都要起火?!一瞬间在心中所推断出的猜想让安晟双手紧握拳头藏在袖袍内,但他却不言不语甚至面色不改。沙场纵横数十年,纵使心中早已掀起了惊涛骇浪,理智和冷静还是将他起伏不定的心绪压制得无迹可寻。
安繁坐上了自己的宝座,并给安晟也赐了座。
子懿被曾青押到偏殿前就松了绑将染血的衣衫换下。有些事情暗地里做就可以了,不需要表现出来平白为自己招惹麻烦。
曾青带着子懿入了偏殿,向安繁跪下行了君臣礼,“陛下,末将已将人带至。”安繁颔首,心中激动却也一样不露分毫,甚至还有些虚伪的忧虑望了眼安晟。
安晟即便是明知安繁指得是谁,可看到子懿的时候身形还是轻微抖了一下。安晟对安繁投来的目光未觉,只直愣的望着与曾青一同跪在地上的人。子懿微垂首,脸色惨白,额前的碎发略湿,长眉轻蹙,眼神暗淡,唇紧抿成一线,样子似乎有些难受。
是伤口疼痛还是旧疾又发?心动则人易乱,安晟努力抑制才没让自己做出任何动作来,只因眼下他不能乱。
安繁微眯了眼,煞有其事道:“曾将军,说说怎么回事。”
“启禀陛下:末将本在营地之中,半夜忽闻七杀营擂鼓集兵,便觉蹊跷。没过多久宇都起火,末将赶紧带人赶往都城援救,竟在城西外碰到镇北将军,又思七杀营隶属镇北将军,末将觉得十分可疑便自作主张先行将人扣下。但末将心想镇北将军可是王爷四子,又是为大夏扩疆灭国的大功臣,事不容小觑便派人先行禀报了陛下。”
安繁看似不经意的瞥了眼安晟,瞧见安晟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幽深的目光甚至透过了跪在地上的子懿,不知看向了何方,一副漠不关心的模样。
只是有些东西大家都心照不宣,朝堂尔虞我诈,在乎与不在乎岂是面上能看出的?更何况这几年的举动足以说明了一切。
“安子懿,你可有解释。”安繁的话字字清晰。
子懿抬眸,望着高座上的安繁惨淡的笑了笑,眼神凄厉,言语中带了讥讽:“子懿还有何罪,陛下不如一并列出来。”
如此态度实属乖张,曾青在一旁怒喝:“大胆!竟敢对陛下不敬!”
安繁丝毫不介意子懿的态度,冷笑着让曾青退出去。“其他罪是吗?我原想事情过了便算了。”转手接过李德递来的几封书信,安繁亲自递给安晟。安晟阅完后面色铁青,安繁言之凿凿道:“这是你让子羣去北境,他写于我的信,说你已经鬼迷心窍,看不清事实,让我这个皇伯伯多多提防安子懿。还有他一再强调自己未有将蚀渊送入天牢内让安漫上刑,我派人暗地查过,那日指控世子取鞭的狱卒早已不见。子羣分析得对,当时那样的态势,最后的受益者是谁?”安繁伸手指着子懿,无波无澜道:“他在利用你的愧疚在报复着所有人,他一直在利用你。”
“探子回报他调兵前来救火,呵,朕却觉得这不过是名为救火实为掩盖纵火的拙劣把戏。出城时间如此巧合,若不是曾上将碰巧发现,怕是这半城百姓就如此冤死了。”
安晟回过神来,竟有些木讷道:“他,为何要这样做?”
安繁微微仰头,冷哼道:“因为他恨,试问被苛责这么多年,谁能不恨?离间我们兄弟使得大夏王朝不稳,对谁最好?虽说感情有深浅厚薄,可子羣也是你的儿子,王妃也是你妻子!太后狠朕说你此刻在盲目去信任,信任一个有可能会对大夏有危险的人!”
安晟牢牢的盯着子懿,子懿表情被淡漠所粉饰,可那双黑眸中的火光,有愤怒,恨意和悲恸,不加掩饰。
恨?安晟看着浑不自知的子懿,一阵心悸,握拳的手颤抖不止,子懿何曾有过这样的目光?可他坚信子懿不会害他,不说远的,就说进入荒芜沙漠寻他,还不足以显示情意吗?
他唯一一直不能确定的是,懿儿,你真的恨这个国家吗?可那些百姓何其无辜,若懿儿真的恨……为何不直接找我?
安晟眸光痛苦,很久没犯过的头痛又如铁锥抵脑般一下一下敲击着,让他眼前有些恍惚。
收紧的拳头咯咯作响,为什么入殿后,懿儿你不给为父一个肯定的眼神?为何不解释,是因为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吗?还是因为你……真的有恨。
安晟站了起来,走到子懿面前的脚步滞重缓沉,他的目光凌厉,声音有些嘶哑:“懿儿,是不是你真的怀恨在心,你真的利用了父王吗?”安晟蹲下身子与子懿齐平,“父亲还能不能信你?”随后又低声道:“只要你说不是,父亲依然信你。”话语间竟难得带了一丝恳求。
安繁冷目看着他们,“安晟,你仔细想想,他谋得的职位,手握的兵权,哪一样不是你为他争得的?他要这些做什么,或者是……安晟你曾誓起承诺,永不叛夏!还是你让他握权是想要他做什么?”
安繁的话说的直接明显,实际上就是在质问安晟——是不是火烧宇都想谋权篡位!
对子懿的事安晟其实早有感觉,却从来不愿去细想。此刻也无心顾及安繁的话中话,他心中只有一个问题:懿儿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转瞬间子懿便明白安繁的意思。冷汗濡湿了他的里衣,碎发黏在额前,呼吸凌乱压抑,心肺旧疾使得心口绞痛。子懿抿着唇,低下的头让安晟看不到他挣扎的神色,而那唇间泄出的声音仿佛不是自己的一般。
“子懿的话,王爷还是……不信为好。”
安晟如遭雷劈般,难以置信。“这到底是为何?为了什么可以枉顾城中无辜百姓的性命!你若恨,冲着我安晟来!”安晟几乎是声嘶力竭的吼道。
安繁在一旁皱了眉头略微不满的冷冷道:“事已至此,宇都百姓以及你的妻儿,你凭什么还相信他,你若是如此信他,夏国亡矣!”
安晟转首空茫的望向全启面南的殿门,他看不到那些火海焰浪,却能看到那火光映衬的半边天亮如白昼,和那上扬半空如流萤乱舞的星火。
那火红的夜穹像极北漠日落红阳的晚空,那里的一幕幕清晰的浮现在他眼前,天地荒芜,黄沙飞扬,饥渴,疼痛,他们扶持着前进。
……
为何要与本心背道而驰?
殊途未必不能同归。
子懿曾在街上见过带着孩子的乞丐,将讨来的食物先让给孩子吃,待那孩子吃饱了自己才就着剩下的吃。
也曾见过街上的带着孩子的行人,孩子看到冰糖葫芦看到蜜饯饴糖会撒娇着要,他们的父母便会抱起,或许还会疼爱的亲上一口,然后宠溺的掏出银钱替孩子买下想要的。
也见过孩子生病,父母紧张的抱着孩子奔去医馆,即使不过只是染了些许风寒而已。
很多时候,子懿总是在思索,自己为何要存活于世,活着,到底是为了什么。
能淡泊看世间美好,子懿竟觉得,活着真的很好,子懿想保这世间清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