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无咎(53)
“换作是我,我也不甘心。”韩棋脸上露出些许同情的神色,“圣人深谋远虑、长袖善舞,其实比谁都适合这至尊宝座。可天子之路艰难险恶、注定孤独,若只是为争一口气,付出的代价未免太大了。”
李炎转脸定定看着他:“所以朕才要留你在身边。你不必害怕,朕不会强迫于你,只想有个知根知底的人时时作伴罢了。”
酒劲上来,韩棋渐渐脸热,唯恐醉后失态,他努力起身站稳,向李炎告辞。待要转身时头却一昏,身子摇晃起来,不得已伸手扶住李炎肩头以为支撑。
李炎顺势一揽,将他拉入怀中,握住他后颈在他脸颊上啵地亲了一口。韩棋恼羞成怒,推开他拔腿便跑,气不过,又回头往他腿上踢了一脚,骂道:“骗子!枉我把你当个人!”
李炎放声大笑,冲他背影乐道:“亲一口怕什么?又不少块肉儿!”
才跑下石阶,迎面遇上来送银耳汤的小阉人。韩棋接过瓷盅,将温热清甜的糊糊一饮而尽。小阉人行礼告退,韩棋拉住他说:“烦请小公公带我回两仪殿直房。”小阉人连声道“公公言重”,便一手托盘,一手提灯,带他往幽深的宫巷里走去。
空腹喝了急酒,哪有不醉的道理。路过内侍省院落时,韩棋感觉天旋地转、脚下发软,再走不动。
“韩公公,咱走了一半儿了,坚持坚持,回屋再睡?”小阉人腾不开手搀扶他,只得用臂膀撑住他身体,一步步往前挪。
“韩公公,韩公公,欸呦——”韩棋脚下一软,小阉人赶忙丢了托盘来扶他,又冲院里叫道,“来人呐,来搭把手哇。”
几点火光飘来,韩棋又一次失去了意识。
昏沉中,他被肋间传来的痒痛弄醒,有人一边拧他,一边嗔道:“死鬼,不同你那失而复得的情郎好生恩爱,又来招我作甚?”
韩棋勉力撑开眼皮,见面前的人是陈玉山,顿时倍感亲切。
“这几日怎不见陈公公踪影?是有意躲着我吗?”韩棋坐起来拉住他两手摇晃。
陈玉山照他胳膊上不轻不重地拍了几下,咬牙骂道:“泼皮货!还想着往后再不见你,我便不想了、解脱了,你灌些黄汤又来招惹我,欠得慌!”
韩棋撇嘴落泪道:“我同他,完了。往后在这宫里,只你我姐妹……”说着又觉荒谬,呵呵傻笑起来。
陈玉山误会是因李炎与袁五儿的事、他与李炎“完了”,便拉着他手叹道:“那小贱人不是我的人,我不好多管闲事;你看着吧,等他哪天失宠跌落下来,看我不活扒他一层皮?”
韩棋糊里糊涂鸡同鸭讲:“我不怪他,是我没福。陈公公,我只是,一时舍不得他……会好的,都会过去的,对吧?”
陈玉山拥他入怀,轻轻拍他脊背,红眼劝道:“可不嘛,都会过去。日子还长着呐,还有我呢……”便为他解了袍服,搂他躺下,拍着他渐渐睡去。
次日一早,陈玉山按时醒来,见身旁韩棋睡得正香,不觉红脸笑了。他轻身下床,同往常一样来到外间桌前,抄起惯用的琉璃茶盏,饮一口底下人为他点好的香茶。茶汤微苦,却有清香的回甘,恰似他心头柳暗花明。
用过早饭,他又回到里间榻前,轻轻推醒韩棋:“欸,欸,醒醒,到点儿早朝了!司礼监点卯,你快回去吧,下晚再来我这儿用饭。”韩棋懵懂坐起来,努力回想自己为何在陈玉山这里。
这时陈玉山忽然“呃”的一声,眉头紧皱、一手按住肚子,旋即口鼻淌出鲜血来。
“陈公公?!”韩棋爬起来扶他,他已疼得浑身抽搐、蜷成一团,一张嘴,鲜血大口大口朝外喷涌。
“来人!来人!”韩棋冲外边大吼,阉人们纷纷跑进来,却都吓得呆若木鸡,插葱似的杵了一地。
“陈公公,陈公公——”韩棋扑在他身上摇晃,弄得两手沾满了血。陈玉山紧紧攥住他一只手,双眼圆瞪涌出血泪来,喉咙里呜呜咽咽,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韩棋眼睁睁看着他血红的双眸渐渐失神凝固,哇的一声嚎啕大哭。
第63章 一步不准离开
李炎赶来时,陈玉山的尸身已被审刑司抬走,只剩满身血污的韩棋呆呆坐在原地。
“棋儿——”李炎蹲下想拉他起来,手才碰到他胳膊,他便倒抽一口气直往后躲,看起来恐惧至极。
“别怕,有朕在,不会有人伤害……”话未说完,却见韩棋瞪着惊恐的泪眼,整个人缩成一团瑟瑟发抖。李炎这才意识到,他害怕的就是自己。
“你怀疑是朕害他?”李炎摇头鼻孔出气道,“朕要杀他,不就如同踩死一只蚂蚁?何必用这污糟法子,闹这么大阵仗、搅得人心惶惶?”
自然是为灭口,韩棋心道,老皇帝说玉玺交由左峻带出宫,而玉玺最终却落在陈玉山手里,可见左峻之死与陈玉山脱不了干系;给老皇帝下药的时机,也是陈玉山设计好了、专等着李炎来。如今李炎如愿荣登大宝,怕日后陈玉山将这些见不得光的事抖露出来,便在他正春风得意、毫无防备之时下此毒手,永绝后患。
韩棋眼前全是陈玉山五官汩汩往外冒血的恐怖画面,好半天才抖抖索索念叨了一句:“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
李炎听了这话,气得“嗐”了一声,背着手疾走一圈,又来到他面前:“陈玉山为朕做事不假,可既然他是朕的人,朕为何要自断臂膀?朕总不能自个儿动手给他下毒吧,为除掉他,势必又得换一批人用;照你所说,事成之后这一批人又需要灭口,还得再找下一批走狗。灭来灭去,无穷无尽,这大明宫里头的人,迟早都得被朕杀光了?荒不荒唐?”
韩棋惊魂未定,哪听得进去,仍只哆嗦着说:“圣人杀了我吧,杀了我,永绝后患。”
“朕杀你作甚?!”李炎重重甩袖,冲到外间将一名审刑司提刑官揪了进来,“毒从何来,你说!”
提刑官垂头禀报:“圣人明鉴。毒在砂锅里,粥碗、筷头及手巾上亦有少许。银针试之乌黑,毒性剧烈,投毒之时当在一个时辰之内。”
“一个时辰之内,是灶上煮粥时便下了毒?”李炎追问。
“圣人英明。鹤毒色红、味苦,若下在煮成之粥食中,一口便可尝出。此粥以红枣入味,正是为遮掩毒物性状。”
韩棋闻言悚然抬头,倏地打了个冷战。
陈玉山早起必先饮茶,而后才用早饭,内侍省无人不知。若只为杀他一人,大可把毒下在茶中,能遮掩苦味不说,点茶最后一道是用清水洗杯,毒物当场便被冲走,神不知鬼不觉,不比下在餐食中高明?
下毒之人为何大费周章、从膳房下手?可见这人想杀的并非只是陈玉山,还有在此留宿的韩棋!凶手料想晨起后陈玉山必定邀韩棋一同用餐,在粥中下毒,可一箭双雕,将两人一并杀死。
如此看来,的确不是李炎指使。韩棋回过神来,李炎若想杀他二人,只需夺宫当日在紫宸殿治他们照料老皇帝不力之罪,当场一刀斩了他们,任谁也说不出一句是非,何必拖到今日动手?
这大明宫里,还有谁想置他们于死地?如今他两个是新君面前的红人,阉人们唯恐巴结侍奉不及,冒此风险害他们,又能得到什么好处?韩棋眼珠颤动,努力在眼前挥之不去的可怖画面中搜寻有用的记忆。
“啊!”他忽然倒抽一口冷气,“仇不息!”又问李炎:“圣人将那仇老妖怪如何处置?”
李炎道:“承天门前,宫中禁军将祸乱朝纲的罪魁、阉狗之首领仇不息献出,朕打马从他身上踏过,他应当早没命了。”
“应当?”韩棋惊道,“圣人不曾亲眼见他伏法?”
李炎转眼思索片刻,吩咐道:“来人,传朕口谕,令独孤将军将仇不息拿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速去!”